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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儿队长
先前我在农村，家住麻沟大队第三生产小队。麻沟是个大村，唯农是业，土地又不肥沃，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所以日子很穷。第七生产小队又是麻沟最穷的一个小队，选了几任队长一直改变不了面貌，工分值一直比别的小队低。没有人愿干队长，选一任队长干到年底就伸腿不干了。大队正急得没办法，常流鼻涕的王三怀却毛遂自荐，要干七小队队长。
王三怀在七小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人物。三十岁上说不上媳妇，靠妹子换亲换来个婴儿瘫，走起路来一个劲划圈。王三怀平时不声不响，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是饭出奇地能吃，干活出奇地能干。王三怀和人打赌，一气吃了十斤甜瓜，吃是白吃，可拉了三天稀。王三怀和人打赌，手拿麻袋掐住飞转的柴油机轮子，生生将那轰鸣着的195柴油机憋死了。都说王三怀是半架子，不熟。这王三怀却自荐要当队长。队长也不是什么好差事，穷到这份上也没人愿干，他要干就由他吧。这王三怀就真当了队长。
王三怀当队长。王三怀发表就职演说。王三怀说人勤地不懒，今后大伙要泼命干，偷懒耍滑混工分，发现一次扣十天工分。王三怀说想过好日子不能大闺女要饭吃死心眼儿，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有些话不能明说，大伙以后惦量着干就是了。都说这王三怀说得有理，这闷儿不响的人物还真有些内秀。
王三怀取消了每天到工夫场派活的老做法。晚上没事的时候，王三怀到各家各户转转，顺便把活儿派了。王三怀派活公平合理，量才而用，各尽所能。王三怀又取消了日工法，一律采取小段包工，按劳取酬。王三怀和社员的关系很好，社员不怕他，不恨他，都说王三怀你个鬼儿子，你的鬼点子不少。王三怀的鬼点子果然不少。王三怀先是让社员可劲儿养猪养鸡，而后队里又办了个粉坊，再后又办了个酱油坊。社员家里的鸡屁股出鸡蛋，鸡蛋变钱，补贴家用。生产队里的粉坊、酱油坊投资少见效快，渐渐有了点公共积累。有了公共积累就买驴买牛，还买了一台12马力拖拉机，弄一个风光的女孩子做了机手，开了满山突突乱跑，耕地运粪拉庄稼，可欢势了。
以前的队长只管派活监工，到处检查，可王三怀和社员一样，泼命地干，从不偷懒。农忙的时候，弄台大汽灯挑灯夜战，第七小队总是散得最晚。麻沟村的人都说，第七小队有戏了。
第七小队果真有戏了。过了两年，第七小队成了麻沟最好的小队，一个工分值一毛多钱，比其他小队高出三四分钱。到了过大年，王三怀说该热闹一下了。王三怀挑了几个漂亮爱唱的女孩，选了几个风流俊秀的小伙，请人教着唱戏。到了正月，麻沟第七小队的宣传队全公社转着唱了一遍，可风光了。王三怀出名了，先是成了村里的模范，后是成了公社的模范，再后就要成县里的模范了。
可是这一年秋天，突然来了几个公安。公安到王三怀家里转了一圈儿，就把王三怀铐走了。公安从王三怀家的夹道里搜出了些牛套驴套，公安问王三怀，家里又不养驴养牛，偷这些东西干什么？王三怀说，队上用呢。公安说，这个傻×偷儿！当然，公安铐走王三怀，不只是因为王三怀偷了几根牛套驴套。王三怀偷了邻村的柴油机零件，人证物证俱在。天气正旱，队里的那台拖拉机用于抗旱。那女机手就爱开了拖拉机满山疯跑，不爱呆在水库边抽水，就不知怎么把拖拉机捣鼓坏了。女机手说，坏了个零件。王三怀说，去买。女机手去了一趟公社，回来说，买不着。王三怀就问清了哪个零件，问清了怎样卸，怎样装。第二天，第七小队的拖拉机又转了起来，可邻村的柴油机却不转了。正是农忙，偷了零件就是破坏农业生产，邻村就报了案。案子不用破，女机手检举了王三怀，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后来，王三怀还交待了其他犯罪事实。王三怀接任队长时，队里太穷，农忙时第七小队挑灯夜战，干到夜深就领着几个小伙子偷邻村的庄稼。当然，物证没有了，可人证都还在呢。
王三怀这个鬼儿子，大闺女要饭吃不能死心眼儿，不能死心眼儿就能去当婊 子呀！可怜这个鬼儿子，偷了半天没给自家偷半点东西，却连队里用的牛套驴套都偷到了，这个傻×偷儿！
王大善人
麻沟村的人都姓王，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但是人有善恶穷富之分，所以王大善人就成了特指，专指村东头四间瓦屋里住着的王老根儿。
王老根儿是几代单传，到他爹那辈子，日子过得较红火了，就更怕往下断了根儿，他爹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王老根，意思是粗壮有生命力的那种根。这王老根念儿化了，就成了王老根儿。
王老根儿为人善良，这大概也和几代单传一样，是上辈儿传下来的。
我在麻沟村读小学的时候，我那世代贫农的爹就给我讲过王老根儿家里的故事。爹说王老根儿的家本来也该是贫农，后来成了富农纯怨王老根儿的爹。王老根儿的爹本来和我爹的爹也就是我爷爷一块儿在外村给地主扛活。地主家的婆娘每天四更天起床，把炕烧得热热的，让长工们暖和得躺不住，然后烫上一壶老酒，说，伙计们，天冷，起来喝壶酒暖暖身子吧。长工们起来喝了酒，离天亮还早，但吃饱喝足了，不上坡干活就觉得不自在，对不起地主老婆那壶小酒。后来王老根儿的爹觉得自己要是在家里也这么下力，日子还会过不好？王老根的爹就辞工回了家，勤苦劳作，并且学了许多地主家谋生的方式，果然就逐渐把日子过好了，到土改的时候家里就有了一匹大骡子。而我爹的爹也就是我爷爷却说，人家对你好，就得知恩图报，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学了人家的本事，然后抬腿走人，这不是咱穷人能够做出来的事，穷人没有穷志气还行？当然后来我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一直不能明白，到底是我爷爷有志气还是王老根儿的爹有志气。
不过王老根儿的家最终成了富农，富农基本和地主是一条线上的，地主富农，后来可臭得不轻。我爷爷后来领人斗王老根儿的爹时说，大楼，你说你是不是玩意儿？大楼是王老根儿的爹王丰楼的外号，那时候农村人没有见过楼，这王丰楼却处得了这么个象征富贵的外号。大楼被我爷爷批斗的时候狡辩说，我哪儿不是玩意了？我把抓钩打在草垛上，你们家谁缺柴烧，随便用抓钩抓，我哪儿对不起你们了？我爷爷说，你这是小恩小惠，蒙蔽我们贫下中农的眼睛。我爷爷这时候忘记了知恩图报那句话。
王老根儿的爹王丰楼积德行善，从一把抓钩打在草垛上这件事可见一斑。王老根儿的爹毕竟是富农，富农积德行善也是有一定目的的，我们不能被他蒙蔽了眼睛，所发虽然他还有许多行善的故事，但我不说。王老根儿是富农崽子，他行善的事本也不该说，但事关这篇文章的主题，不能不说，再说后来他摘掉了帽子，改为社员，和我们是抹了鼻子一般平的人了，说说也无妨。
王老根儿还没有摘帽子的时候，是的确有心做些善事的。王老根儿在麻沟大队是义务收粪员。那时候取消了自留地自留园，社员家的人粪尿满了，都要挑到队里积肥，干土包氮那一类。有些社员懒得送，人粪尿就免不了浪费。王老根儿按时挑了粪桶，挨家挨户地去收，统一挑到队里去，这王老根儿也算是学雷锋的主儿吧？
王老根儿家住在村东头四间瓦屋里，房子在麻沟村算是上等的了。那时候到了农闲，下来要饭的很多，问问，多是广饶那地方的。我们这里的人便说，广饶光要，你们那里光要饭不干活呀！这话往往把那要饭的弄得很没趣。但王老根儿不那样做。王老根儿家里去了要饭的，碰上饭时候王老根儿就缴人家一起上桌吃，并不嫌人家脏和穷。那时候外地要饭的人多，据说到了农闲，生产队长统一领着出动要饭吃，要回粮食交队里换工分，这也是谋生的一种方式，大闺女找婆家，打听打听不会要饭吃，大闺女还贵贱不跟呢。那年王老根儿接待了一个要饭吃的老头。王老根儿把老头叫上饭桌，给老头敬上三杯酒。老头儿酒醉饭饱，王老根儿还送上点吃的穿的，感动得那老头儿直喊王老根儿叫王大叔。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外地要饭吃的都知道麻沟村有个王大善人王大叔。就有很多要饭吃的奔着王大善人王老根儿家里来，一时有点象吃大户的样子，弄得王老根儿日子紧巴得很，有时不得不借米借面招待那些要饭吃的。为此，王老根儿常遭老婆孩子唠叨，但王老根儿依旧是王老根儿，依旧是穷要面子活受罪，专门干些行善的事儿。
那年八月十五，正是三秋大忙。三秋大忙的时候庄稼人顾不上好好过个中秋节。偏偏那王老根儿不知怎么生了闲心。王老根儿骑着辆破自行车，跑到百多里外的龙口去驮回一车篓蟹子。那时候蟹子不象现在这样金贵，但山里人却是难得吃上一口蟹子的。王老根儿把驮回来的蟹子挨家挨户分了分，让大家八月十五用来下酒，尝尝鲜。但是好心办坏事，路途太远，王老根儿弄回来的蟹子隔了潮，吃了就难免生事。第二天麻沟村的社员就躺倒了一片，十几个中毒重的送进了医院。这一下闯了大祸，有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的人便说，这还了的，富农对贫下中农下毒手了！
王老根儿被宣布逮捕。公捕大会上，社员先要批斗一番。社员说，王老根儿，你为什么对贫下中农下毒手？王老根儿说，老少爷儿们，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我王老根儿不是那种人，我只想让大家尝尝鲜。有文化的年轻人就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对你又没有什么恩惠，为什么送蟹子给我们尝鲜？王老根儿说，你们都是贫下中农，我只是想讨好你们呀！社员说，噢，你这是腐蚀我们的灵魂，蒙蔽我们的眼睛！又说，你招待那些要饭吃的，又是为啥？王老根儿说，要饭吃的都是穷人，穷人都是贫下中农，我得罪不起呀！
咳，到这时候我才明白，王老根儿并不是真心学雷锋的主儿，他只是想弄张王大善人的皮披着。这不，有了这张皮披着，麻沟村的人有谁难为过他王大善人？外村的地主富农可都受管制呢！
天可怜见！事过多年，早已无罪释放的王老根儿现在再也用不着小心谨慎地装善人了。王老根儿现在和麻沟村的其他人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王姓村民，不过人还是有善恶穷富之分，善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可缺少的。
顾问
参与修志，是在大学毕业以后的事。念书是农村孩子的一块跳板。十几年前，随着一纸录取通知书，远离了养育我的麻沟村。当时，我爹大摆宴席，请了满疃的老少爷们。有钱有势的支书王全拍着我爹的肩说，侄儿，没说的，你家小子有出息，满疃高兴，要是用钱买，或是其他的道儿，这好事能轮到你家？确确实实，支书用权用钱把他的儿女们都摆弄到城里做工人了，满疃谁不眼红？可是支书却不能弄张通知书，把他的儿女送到大学里去读书。那时候我想，有权很管用，但权也有不管用的地方，假如钱不管用了，那有权的人心里会平衡吗？
来到小城，在史志办公室干起编辑，一下子接触到很多过去的达官贵人。史志办聘了十六个顾问，都是过去干过县委书记、县长之类的人物。这些人几年前在我眼里还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现在他们离了退了，和我平起平坐了，所以他们安安稳稳地坐在我面前，和我讨论历史旧事了。但是他们免不了还要教训人，因为他们的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一个老县长在评审我们志稿的时候说，史志办的素质太差啦！说这话的时候，这个老不死的把嘴一撇，“差”字说得极重，“啦”字拖得很长，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有一个人，叫郑旋，说是干过县委副书记。这个人很平和，发言的时候只讲历史旧事，从不议论训示。这人的脑子好得出奇，几十年前的事说起来都在口边上，年月日丝毫不差。我想，这人的脑瓜这么好，怎么才干到个县委副书记呢？
后来知道，叫郑旋的这个人三十几岁就干到县委副书记，正前程远大，就出事了。他那在文教科当会计的老婆贪污了一笔教育经费，那时候是五十年代末，国家还很贫穷，但是这个县委副书记的家里用鸡蛋饼做皮包饺子吃，他家的孩子把冰糖泥巴似的抛扔着打架玩儿。事情理所当然地牵扯到郑旋，可郑旋一直声称他老婆贪污的事他一点也不知情。扯蛋，你家吃得用得那样好，你也不知情？说不清道不明，当然要处理。这个县委副书记就一撸到底，打发到一个公社去干生产助理了。
我听了这个故事对这个老人的好感一下了没有了。麻沟村的支书，那么小的一个官儿，心术不正，就能为自家谋那么多福利。一个县委副书记，心术不正，说不定贪占国家多少便宜呢！
可是后来我又听说，这个叫郑旋的人到公社以后，勤勤恳恳地做着最基层的工作，三年之内，除了留点生活费，工资全部退赔了那笔教育经费。后来，郑旋又调回县里，做了许多种工作，每种工作都做得很好。但是每次组织上要重新提拔使用他时，他都拒绝了。
郑旋是在一个国营小厂副厂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但他毕竟干过县委副书记，知道的事多，脑子好使，所以被聘成了顾问。
一下子从官位上退下来的人，往往有很大的失落感。这些老顾问凑在一起的时候，难免发发牢骚，骂这骂那，叹世风日下，其实也无非后悔自己在位时没象现在有些当官的那样吃喝拿要过足官瘾。只有郑旋一人一言不发，他总是安静地阅读我们写出的字稿，然后详尽地指出我们记述的失误和不足。
郑旋的不入群，很快遭到其他人的不满。几个老顾问联名向县里提出见议，要求解除郑旋的顾问职务。他们的理由是，郑旋这种犯过错误的人，不可能实事求是讲述历史真相。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后来，编委会开会做了研究，顾问也不算正儿八经的职务，大家对郑旋有意见，以后再开会不叫他就是了。这样，郑旋实际上就不再做县志顾问了。十六个顾问剩下十五个，我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这个叫郑旋的人。
后来，听说郑旋在一家乡镇企业看大门，又被聘为村长顾问，每天读书看报，给目不识丁的村长出谋划策。再后来，这个村的企业兴旺发达，成了县里的首富村，这个村的支书也很快成了市县劳模，报纸上有名，电视里有影。郑旋还是默默地做着不为人知的村长顾问。
这个时候，十五个老顾问依然做县志顾问，依然凑到一起高谈阔论。那天他们谈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变色的问题，说是国家变了色，中央党校校长失业，最后到一家企业收发室工作了。而后又说到齐奥塞斯库，说到共 产 党人人头落地的问题。老顾问们群情激昂，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这时候我由那个失业后到一家企业工作的中央党校校长而想到了在乡镇企业看门的郑旋。郑旋每天收收发发，读书看报，给那目不识丁的村长做顾问，即使对齐奥塞斯库再有感想，又和谁去高谈阔论呢？好寂寞好孤独的郑旋啊！
再过了些年，我听到郑旋去世的消息。应该说是从报上读的。报上说郑旋去世后将全部存款捐献给希望工程。报上没提几十年前那笔教育经费的事，也许是不便于提吧。
盖棺论定。让我做一个史官，我真不知道该给郑旋下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唉，人死如灯灭，功过是非，评说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后来出版的新县志上，顾问一栏到底没有出现郑旋的名字，不知那个经济发达的村将来修村志时能否提到这个村长顾问郑旋呢？
邻居
刚结婚那阵儿，分不到房子，在南关村租了两间民房，认识了一对年轻邻居。
那时候是八十年代中期，街面上正流行着一些小痞子，走路横着走，动不动就动武。两个人打架，打得鼻口是血，终于有一个败下来。这时候有人从看客中蹦出来，对准那个败下来的扇几个耳光子。人问，你怎么帮龙的不帮熊的？答曰，见熊人不欺有罪，没法，让哥们过过手瘾！
这样的小痞子，人见人恨。
下班回家，走到邻居门口，听到院里男人在骂：妈个×！以为两口子打仗，却反复只听到这一句。上平房拿点柴草，却见那人在院子里拿个小镜子照着骂：妈个×！一边骂一边看口型，第一个“妈”字拖腔很长，后两个一闪而过，中间那个字极轻，后面那个脏字极重。我不仅哑然失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骂人还得练口型呢！
知道邻居家是个痞子，就时时处处躲着，不敢交往。
星期天，拖着一车蜂窝煤回家，爬坡正吃力，忽觉车子轻了，回头看，却是痞子邻居。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了一声谢谢。这一声谢谢却使邻居不好意思起来。帮我把煤拖回家，一个一个卸下来垛好，沾了满手满脸煤灰。这时候天响了，我说留下吃顿便饭吧。他倒实在，果真就留了下来。
中午喝酒时，他女人寻了来，是个很秀丽很风雅的女人。女人数落了他一顿，也无非是不该给人家添麻烦之类。女人看了我满书架的书，惊讶地叫了起来。女人惊讶的时候完全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不仅对那女人有了好感，这是一个纯真又爱书的女人。在我眼里，爱书的女人是应和大家闺秀等同起来的。
后来就有了交往。两口子知道我是知识分子，便对我很是崇敬，大哥长大哥短地叫个不停。那女人还不时地过来借书，并且在我面前一个劲地谈论书上的情节。我想这么一个纯真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一个痞子呢？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
有一次在一起喝酒，酒酣时我提起那次练口型的事。男邻居不好意思地说，让大哥见笑了，现在在外面混，就得练一些行话，凭我练得这一句骂词，一般的小痞子就得怕我三分。我想劝他走点正道儿，又觉得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深怕说多了惹恼了他。
有一次下班时被一摩托撞了，人没事，但车子坏了。我和骑摩托的说理，没想到骑摩托的是两个小痞子，两人不由分说，打得我鼻青脸肿，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我正窝着一肚子气，没想到碰上了男邻居。男邻居问清缘由，说大哥你消消气，不出两天，我给你摆平这事。果然，两天后男邻居找到我，让我到金桥饭店喝酒，说是有人做东。没想到进了金桥，见做东的正是打我的那两个小痞子，两人个个鼻青脸肿，比我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赶快过来给我作揖，说是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摆酒给大哥压惊，还请大哥原谅。
喝了这顿酒，我才知道邻居是个不大不小的痞子头。心想这些痞子头比那些小痞子强一点，起码他们讲义气，不欺负熊人。没想到往回走的时候，碰上两个吹口哨的小伙子。两个小伙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扭着屁股，正乐得屁颠屁颠的。我那邻居说，大哥，你看这两个小子恣得，看我修理修理他们。我正要阻止，邻居已几步跳到跟前，三拳两脚，把那两个人打得爬在地上求饶。这时候我心里又涌起一股恶心感，看来大小痞子一样，都是些见熊不欺有罪的主儿。
这以后听说了男邻居在小城痞子里的名号，又逐渐听说了邻居夫妻的许多事。比如男邻居以前是个“钳工”，女邻居是个“麻子”，真正的一对男盗女娼。但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女邻居是个“卖肉”的主儿，她是那样的秀丽风雅，怎么能和那种肮脏的事扯在一起呢？
但是我还是决定逐渐疏远这一对邻居。
不知从什么时候，三角债开始成为热门话题，许多欠债单靠法律一时讨要不回来。这时候，小城里有了一个半明半暗的索债公司。索债公司的职员都是些痞子打 手。俗话说，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些打 手都是些玩命的主儿，当然能索回些债务来。索回来的钱，索债公司按百分之二十提情，这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我那男邻居就成了一家索债公司的职业打手。我曾劝他退出这个行当，他却说，妈个×，这年头欠债的倒成了大爷，欠债不还，凑得轻了！想想也是，这些索债公司也有些打抱不平的味道，我也就懒得去操那份闲心。
过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男邻居在一次为人索债时碰上了更厉害的主儿，男邻居中枪身亡了。我不知道男邻居的死到底值不值得，我首先想到的是剩下年轻秀丽而又文弱的女邻居，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常常半夜里听到邻居家的门响，我逐渐相信了对女邻居的传闻，但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女邻居干这一职业也是合情合理，百人有百样的活法儿，这也算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吧？
可是女邻居一来借书，我就又相信女邻居是个纯洁的女人。那天女邻居跟我提起爱米莉，这是巴尔扎克《苏镇舞会》里的一个人物。女邻居说爱米莉为了隆格维尔是不是贵族问题而误了一生的幸福，最后嫁给了七十多岁的伯爵舅公，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她又说，隆格维尔是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呀，当然我不是说他以后成了子爵。女邻居和我谈这些事的时候很为爱米莉哀伤，又对爱米莉深表同情。
这样一个女人，难道会是暗娼么？考虑再三，我决定试探她一下。在女邻居专心从我书架上找书的时候，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女邻居猛地抖动了一下，转过身来吃惊地望着我，但没有明显反抗的表示。我鼓了鼓勇气，手向她胸前伸去。她哆嗦着，说，大哥，没想到你们念书的人也这样，求求你，别碰我！我忽然感到十分羞愧，但还是鼓了鼓勇气说，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事？没想到女邻居哭了，她说，大哥，我这身子脏，你们念书人经不起脏身子，我不能脏了你呀！
好久好久，我没有说话。我不敢看她，心里莫名地恐慌。后来，女邻居说，我是有那种事，但是我并不是见一个就卖，我跟的人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跟一个至少也得养活我一年半载的。女人说出了几个名字，有打金的大款，县里某局的局长，某乡的党委书记。我听了好一顿吃惊，我明白这是一种高级妓 女，这种妓 女往往是文雅而有知识的，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勾得住那些达官贵人们啊！
我不知道女邻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以后女邻居再也没来借过书。我不知道我在女邻居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我也说不清女邻居在我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半年之后，我终于分到了住房，搬到一个叫文化区的住宅小区去了。文化区里不可能再有那样的邻居。我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对说不清道不明的邻居终会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