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接上一节……
新的一天。
清晨的薄阳,照例是属于赶早起来一肩挑着担,一手拿着猪屎铁耙,在路上满地找猪牛粪,拼了命往自家簸箕里装的杨家老六的。
这老东西,简直不厌其烦的,每日里哼唱着那首老掉牙渣的无名调之歌。皮皮安说不出是什么错乱情结在作怪,小小的心灵里面,就是喜欢他那歌的味道。或是觉得它欢快,顺溜,听着悠扬,也极好上口吧。或许什么都不是。皮皮安对老东西是亲近的,因为他和自己劳苦田间的父亲,是一起受苦受难的老实人,是做事出工时形影不离的搭档。皮皮安还喜欢把玩他那黄的发油光的竹子材质做的烟斗,但不喜欢他那充满劣质烟草味,一笑起来就满嘴乌黑泛黄的豁齿。
皮皮安的绰号,就是这善良的杨老头来家里串门,坐在大院里的矮凳子上给取的。意思是要顽皮的小孩子,要把心安定下来,安全的活着长大的意思。父母是笑着默许的。那大约是一个七月的光景吧,葡萄藤已经茂盛,结满青的葡萄。南瓜蔓也已经爬满院墙,粗大的叶子遮掩着一方小的角落,油盐虫在潮湿的墙角好听的吟唱夜曲……
杨老六从村头一直唱到村尾的老歌,几乎成了一种模式。皮皮安估计自己若有命修好能老了这一生,恐怕也不会忘的了他那一曲抑扬顿挫的悠扬唱腔:“冬瓜~西瓜~满山的瓜呀~挑屎挑尿我肥瓜忙啊~冬瓜~西瓜~快长的大呀,不把贼子和短命鬼恰(恰:吃的意思)呀……”的无名调之歌。
村里人已经习惯了对杨老六的歌声,保持一贯基本的昏睡和盲听。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压的大伙透不过气来,实在是不能提升起大家对生活的信仰和轻松一下的热情。那个年代,除了做事,就是干活,农闲时节,还要冒着严寒霜气,去到遥远的地方兴修水利工程,所以心都是茫然的,苦海无边可渡一样。
可如果要是听不到那熟悉的哼唱声,肯定要么是杨老六家又没米下锅,或老汉或是累的又病倒了。人们心中反倒觉得怪怪的,相当不适应似的。队长已经又毫不客气的在老六家门口高声开骂偷懒了。皮皮安,由是心也揪紧了一圈。他顾念那笑呵呵慈爱的小老头。喜欢被杨老六的欢快渲染。杨老六不快乐,皮皮安也不快乐。最要紧的是老六是村里唯一不责骂怒斥他,还肯站出来帮他的人。皮皮安需要被一种溺爱,被亲近。
村人大多带着前一天没有恢复过来的一身劳累酸痛,注意分辨着自己生产队队长吹的不同音调的起床哨音,昏昏沉沉骂骂咧咧的爬起床,从屋角门边扛起锄头在肩上,满村吱扭吱扭的陆续响起一片开门的响声,又是一天的出工,下地,干活,一直到太阳老高,晒到脖子有些生疼的时候,然后收工回家吃饭。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多是壮年男子,所以革命热情都犹是高涨。这茫茫中国的广大农村,基本上几把老瘦骨头,都是在被这一群红先进思想洗脑后的青壮年,在他们似乎永不告钵的旺盛精力下,极尽其折磨煎熬人的好本事。
要是这苦天下,能多出几个杨老六这样记得哼唱苦难的人,应该是一件幸事。
唧唧咋咋的村妇们,一般是早上不出工的。皮皮安的母亲也不例外。总先要对着那只梳脑盆梳好头发,系好围裙,挑水,把水缸装满后,赶紧去弄好一家的早饭,在把完猪潲水,用惜爱的眼光,守着把猪栏里的几头黑花猪仔喂饱之后,才去村前小溪把先一天做事堆下留夜的脏衣服洗好,晾晒。等田里回来的男人回来,洗完脸,牙齿基本上不用刷的,基本上用水勺子舀了水来簌簌口就算完事。那时牙刷基本上是还没有出现,如果有的,也算是一件奢侈品一件,可惜皮皮安没有亲眼见过,粮票布票都是用来压箱之物,皮皮安倒是见过,但母亲一般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一家赶紧着吃早饭,顶多也只能管个半饥饿半饱,但从来少不了小孩子那份多一些。整一个大早晨,是紧张而有序的。上午出工的哨声就催命的响起来了。不管手头正在忙活什么,号声一响,父亲总是要最先一个出门,去晒谷场聚合,因为他不能比别人晚,父亲只有等的权利。这是潜规则。
匆匆忙忙临走前,妈妈回头总不忘吆喝一声,皮皮安,你个坏东西,最好给我老实一点,要是使坏,被人告状,看我回来如何收拾你。皮皮安还在那贪婪的往嘴里扒稀饭,头也顾不得抬,哦了一声。
临走妈妈还不忘牢牢叮嘱姐姐一定要带好弟弟,否则两人都挨揍那是肯定的,无一幸免。
那年头,没有几个大人,会有什么好耐心和时间值得透支更多精力。打人的耐力基本上还是有一些剩余的,因为长年劳作的关系。
今天的任务,照例是和姐姐出去打猪草。
『四』
没人敢说知道皮皮安那小脑瓜子里,究竟随时会冒出些什么,因为可能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无论是皮皮安蓄谋已久的不安骚动,或完全因随意兴而起的那种一时心血来潮的破坏力,其实对于那个不应该的社会来说,都显得是那么弱小而无害。但这个发誓把“要向天斗,向地斗”“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贴满墙体的疯狂世界,并不因此而肯稍稍的容忍他。哪怕仅仅是容的下他一双小小可怜的赤脚。
皮皮安,还没有学会在夹缝里生存,他还不足于用一些无邪童真的稚嫩之心,去完全认识和看清这险恶用心的人世。但他已经慢慢长大,慢慢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口音,还有自己的总被排斥的隐情。可他还是学不会该如何去抵挡世人灼灼目光的逼视。他也明显感到了自己已经被包围在的危险和浓重敌意的氛围中。这种危机意识,随着他慢慢长大,越来越趋于明显。
皮皮安心情恶劣到极点的时候,总会很清晰的重复着一种纠缠自己的梦魇,他念念不忘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那一次人为事故。觉得自己如那次一样又恶意的被人扔到深水塘中溺水般的经历,不能呼救,他张开嘴巴没来得及喊一声妈妈救我,脏水就直接从他睁的大大的惊恐的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一起猛灌进鼻腔,食道,一直侵入到胸闷狂躁的五脏六腑。他被呛到了,喘不出过气来。
我想说的是,在全天下都感到不幸的年月里,能做到真正挺起脊梁骨做人的大人们,也未必能有几个。若不肯随大流识了时务,也多半是落个非死即残的下场。
只是,何必恨屋及乌,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不肯放过。没人敢问,我们最敬爱的毛 主席他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了。他哪里去了。
而断伤了天性的人们,仿佛是完全沉浸在了一种被狐狸精迷住了一样的魅惑和不安份里,谁也不愿睁开眼醒来。要把那一些属于人性最卑鄙丑陋的弱点,最酣畅淋漓地发挥到了极致。这让我有了种仿若看到路边花木,被锈铁钉嵌入皮肉的锥骨之痛。
皮皮安生的晚,正好赶上那红色中国红的慢慢褪色平息的末端,乡下地方要赶不上好年景,就得全家勒紧裤子过日子,每年合作社大锅饭劳作的模式运转,父母早出晚归,却从来吃不满十分的工分。这不是一个你付出了就有相应回报的好时代。没有什么为什么的,就因为你出身阶级不好,所以你就得低头做牛做马,付出甚至几倍于常人的辛苦努力,却得不到一点同情,赢不来半句赞赏。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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