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 用户 招聘
  • 16571阅读
  • 40回复

散文体小说:《河村轶事》(完整版)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行吟者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2-07-07
— 本帖被 阿兮 执行提前操作(2013-01-14) —
《河村轶事》之一 古朴河村
     文/行吟者

 
流水
 
  外婆家在庙的东院,庙的西边是一段高台,坡下去是村道,再西便是柳河。清清的河水从外婆家的宅边流过,从两岸浓郁的柳阴中流过。
  有时我跑累了还不想睡,妈妈便带我到河边,坐在柳树下的石头上。我倚在她怀里,妈妈不语,微微晃着身子。我看天上的白云,又看水里的白云;水里的白云比天上的白云更美。她飘飘摇摇的摆动衣衫,好像笑吟吟地说:跳到水里来吧,托着你。我才不动呢,累了,听流水哗哗响……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眼前是一片荒坡,上游是高粱地,再往上是豆地,豆地那边还是高粱地、坟地、草甸和荒滩,无穷无尽。怪事,这清清亮亮的水是从哪里流来的呢?
  ……妈妈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在想爸爸?不,想爸爸想得够多了。那么,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她也望着小河……
  她在这条河边度过了她苦难的童年……
  那时,她还小,她的爸爸走了。在一个黄昏,挎一领蓝布小包,涉过这条河,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返。又过了几年,她的妈妈也走了,嫁了别人。含着泪,舀了河里的水,梳妆打扮。虽然生过三个孩子,虽然整日价拾柴碾米,在灶坑边烟熏火燎,在凄风苦雨里泪眼迷离,但要嫁人,站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也该洗得白白净净的……
  妈妈望着这条小河,想她曾经在荒坡上挖过野菜。她蹲在河边把篮子里的菜洗净,把挖菜的镰子洗净,把鞋上的泥洗净……
  在清清的河水里她望着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清瘦秀美的女孩。她把一朵小花别在头上,欣赏自己的女儿身,又恼恨自己是女儿身……
  偶尔她也能看到鱼在水中游。她想,要是能用篮子捞到一条多好啊!可她不能像男孩那样脱了衣服下水。衣服可不能湿了。换洗的只有简单的两件。而那穿得出去的衣衫,像一个体面的闺女的衣衫在哪里呢?毕竟已经到了待字的年龄……
  哥哥去学徒了,谋了自己的生路。弟弟七岁,帮人去放牲口,混口饭吃。家里剩下自己和爷爷守着瓜田……
  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对岸有人招呼我们,是生财爹。他种荞麦翻地回来了。他赶着牛拖着木耙,奔那石桥去了。木耙上担着犁,像一只弓腰的老猫。那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妈妈想,她要是男的也可以租地种,养爷爷了。她父亲的犁早已被雨水淋朽了,当柴烧了,那也是先辈传下来的。
  河水流过了多少岁月啊!爷爷的爷爷没在岸边的土里,儿子的儿子又在河里嬉戏。河水为生者欢歌。为死者哭泣。
  年复一年,远古至今,总是同一番景象:河边劳累着洗衣的妇女;岸上走着辛苦的男人。而黄昏时分,茅屋上的炊烟升起了,宿鸟便在树梢上盘旋,哑哑地叫。
  在暮色里,在尘埃中,顶着归鸦,顶着落照,弓着腰的农夫,牵了弓着腰的牛,拖了弓着腰的犁耙,缓缓地走着……
  一切都倒影在动荡的河水里。河水流过先辈的墓茔;流过我梦幻的童年……
  柳河,你不息的流水到底是从哪里流来的哟?
  
  
瓜田
 
  上个世纪初,那时候年余泡还是个自然村,稀稀落落的住着百十户庄稼人。一条小河——细河把村子分开。河东叫东年余泡。河西叫西年余泡,连河滩在内相距有三里多地。西年余泡的西边还有一条小河——柳河,两弯流水环绕着这个偏僻的小村。我母亲就出生在这里。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一年有三、四个月,母亲总带我住在外婆家,为全家做棉衣,从暮春直到初秋。这两条小河是我和伙伴们最爱玩的地方。
  细河,浅浅的涓涓的水;白白的细细的沙,沙铺展得很远,一直连到河东的沙土地。早年河水猛的时候漫过它,后来水下去了留下了荒地。荒地不属于谁,外祖父家便在这里搭一个窝棚,开几亩瓜田过日子。
  还在我母亲刚能挎着篮子挖野菜的时候,外祖父就出走了.说起来也是个传奇的故事.那起因与一场拖延四、五年,传遍百余里的官司有关。离年余泡十几里的地方长滩,有一个财主,家里有高高的墙,还有护院的。后来我学了些历史,算了一下,那正是东北闹"胡子"(土匪)的时候。一个夏天,这一户家里的小儿子被绑了票,有人说这伙土匪黄昏时候在我外曾祖父的瓜地里吃过瓜,于是老人被传到了公堂。但他耳朵沉,据说,传他的时候,差人刚一比划,他就拿起蓑衣裹一床破被跟去了。可能张大帅的饭也不那么好吃,所以,没几天又被打发回来。但那富豪咬住了我外祖父,理由是土匪为什么偏在他家吃瓜,知情不报,定是个内线。外祖父叫刘凤翔是个倔强的汉子,内向,不善辩论。一气之下,投奔了张作霖,当了官军,后来又下了江北。江北就是松花江之北。关内的人混不下去了,到关外去,叫闯关东;关东的人混不下去了就下江北。
  后来那财主赎了票,查知这事原来是他家的护院的勾结人干的,事情全都揭了出来。他家是祸起萧墙,小老婆和护院的生了个儿子,就串通土匪把大老婆的小子绑去了。他们还想毁了“票”,土匪不愿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分了钱就跑了。孩子一回来,那护院的也溜了。小老婆又怕又急,一病不起,命丧黄泉。也有人说是大老婆害死的。这事与刘家无关,但外祖父已远走他乡,他这一去就是十来年,音信全无。
  他的妻子改嫁了,他的父亲去世了,他的女儿也结婚生了孩,他又回来了,和他走时一样突兀。他回来了,那财主却紧张起来。但他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在父亲的坟前叩了三个头,在河边开了二亩瓜地。
  年余泡有些人对老刘家的冤屈愤愤不平,有人挑着说,这爷俩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也有人说,他跟少帅跑了,怕人查他反满分子。还有人说,他准是在江北又惹了事,话传到外祖父的耳里,他不言语。一天,母亲带我去看他,他对妈妈说,我既与那事无关,又何必再找麻烦。他在窝棚外面抱起了我,流着眼泪说:
  “我还有谁了?再不能给孩子招灾惹祸了!”
  的确,外公特别喜欢我。给我吃煮鱼,盐拌狗肉。夏天午后我跑累了,躺在树下的草席上,外公用蒲扇为我赶苍蝇,我躺着,爱闻他的烟草和火绳味。火绳——那是外公用艾蒿捻成的,晒干了,点上火,昼夜不熄,既熏蚊虫又省火柴。
  我睡醒了,外公就为我脱去衣服,抱我到河里去洗澡。细河的水那么清那么净,凉丝丝的。外公抓一把沙,用他的大手在我的背上搓来搓去,我禁不住咯咯地笑。一次我用小手摸他臂上和胸上“疚疚儿”,问这是啥?他慈祥的笑着说,这是枪打的,这是狼抓的。
  外公继承了外曾祖的农艺,是有名的瓜把式。在八音台和长滩卖瓜的人都愿意在他这批发。八音台是国道边上的村子,过往的人多,长滩是个集,都有瓜贩子。外公种的瓜为什么又大又甜,他不说,不是因为保守,是他没有兴趣:他不愿孩子们干这个,这种心里和爷爷一样,只是为了生活就得辛苦罢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那么荒远……那时候骡拉的车用铁皮包着高高的轮子,在土路上碾出深深的辙。路旁长满了野草,野草连着荒坡。大自然和人的心里是那样纯朴而空旷……
  太阳西斜了,在林子后面泛出柔和的光。老鸦在西年余泡的树上盘旋着,哑哑地叫,疏疏落落的房屋上飘起晚炊的烟。快回去吧,你妈该找你了,外公拍着我的屁股说。
  于是我一溜小跑,光着脚,歪着身子,绕着弯,跑过河边的沙地,跑上草桥,沿着有牛粪的路,跑回外婆家去。我知道桌上的茄子正冒着香气,而外婆又在骂外公死鬼了。






5条评分农币+410
韮禾 农币 +100 好朴实的故事,好自然的文字!谢谢楼主! 2012-07-10
小泪 农币 +100 这才叫实力!随着你的文字走进了你的故事,很自然很美好,原来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写出来也这样美 2012-07-10
龙战骑士 农币 +100 相当不错 2012-07-07
风寒 农币 +10 哈哈 我妈以前总叫我爸猪脑壳 2012-07-07
阿兮 农币 +100 喜欢这样的文字,风轻云淡的,却在读后心里满满的说不出的味道。欢迎行吟者的到来! 2012-07-07
 
分享到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5楼) 发表于: 2012-07-08
《河村轶事》(二)——外婆的家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7) —
                  外婆
  
  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听妈妈说是哑巴台潘家的闺女,家不富裕,但也过得去。
  “该做就做,怎么也得活着。”这是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她是个烈性子的人。生在清末,那时的女孩都要裹脚,她不肯。爹妈逼急了。她脱下裹脚布,拿一把菜刀砍在菜扳上:“要多小,你们下手吧!”从此,再没人敢提此事。和外公结婚,也是她自己看中的。那年月,这可要有胆量。不幸的是外公也是刚烈的人,胆汁质。这一下硬碰硬了。
  后来,外公出走了,我想也不单是为了闯江湖,贫苦生活的压迫,加上两人性格不能互补,家庭中少有温暖,也是一个原因吧?当然,当然,作为晚辈,我们不能妄加猜疑,外公和外婆都是倔强而内向的人,所谓打掉牙往肚里咽。他们谁也没有给儿女留下对生活的怨尤。一切都是可以想象的。外公走时,大舅将能去学徒;小舅还在襁褓中;母亲是可以拾柴挖菜了;还有外公的父亲,一个耳朵有些沉的老人,靠种瓜补贴家计。一家的担子都压在外婆的身上。开初,外公还捎些钱来,后来就断了言讯。就这样挺了三、四年,到底揭不开锅了。她便毅然找上了金外公。
  金外公信佛,是一个善人,性情极其温和。家产在佛事中散尽之后,当了石匠。修桥补路。年近五十还在鳏居。
  不能说金外公对这个身材挺拔,动作利落的中年女子缺乏爱慕,她长得清清亮亮。但,当他把一碗热茶捧到她面前时,还是有些嗫嚅了:
  “要是云儿她爹(指我外公)回来可怎么办?”
  外婆笑了笑,把一碗水泼到地上。也有人说,当时外婆不单是泼了水,而是把碗摔在地上。我想不会是那样激烈。外婆不过引用“覆水难收”一句古喻罢了。


  对于外婆,村里有些人敬她服她,也有些人恼她怕她。她与人办事总是先讲条件,不套交情:这也是独撑家业的女人常有的性格。的确,我外公和外婆两人都是说得出作得到的人,绝无反悔。他们都很爱孩子,尤其爱我。但是,就在我七岁那年,金外公去世之后,他们都是寡居,又同住一村,年龄也不过五十岁上下,却没有一人提起复婚之事。唉!各人都要维护尊严,完成自己的性格,晚辈又能如何呢!
  
  外婆的父母为什么要让她裹脚?这使我想起普列汉诺夫在《艺术论》中提到审美是人的天性,但什么是美却决定于环境的导向。富裕的尼格罗女人,穿着伸不进全脚的小靴子,认为那样艰难滑稽的步态是有媚惑力的!难道伤残也是美?想到这里,我不胜惶惑,我们给后人留下什么呢?我们认为是美好的,其中就没有歪曲?而我们要砍掉的就没有健康之趾吗?
  
  外婆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爷爷很佩服她。她的性格是环境造成的,假如她不是一条硬汉,不能直面人生,怕早就倒下了。
  外公刚回来的那个春天,没几天,他开完了荒地,搭好了窝棚,外婆来看他。关于这两位分别十年饱经忧患的夫妻的会面,村子里众说纷纭,但谁也没有见到。连母亲问起他们,都缄口不语,但那掷地有声的约法三章却传为佳话……
  “老人我送入了土,女儿我送出了嫁——女人们拔直了腰杆晃着头学说外婆,虽然她们都没有亲见——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你们刘家,我是在揭不开锅的时候离开刘家的,我带走的只有一个要抚养的孩子。现在我把他交给你,还有你留下那两间房,这是一;……你让他种地打鱼都随便,只是有一条:不能做马贼!你,我管不了,可孩子是我的,这是二;……最后我还想说的,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石匠是老实人,你们俩在村里都有些威望,互相借帮点,就算是为了孩子……”
  那么外公是怎么应的呢?说到这儿,老头们笑着从嘴里取下烟袋,学着外公:“全都是废话!”末了,他们评论说,“你拿碾子压他十圈,那倔头会认错?”还有人说,外婆给外公装了一袋烟就哭了,足足哭了一个时辰,外公只闷头吸烟,临了,把从江北带回来的一件坎肩给她了,火狐狸皮的……还有一些绘形绘声的传言,说外公带回了金银财宝装在瓦罐里,埋在窝棚下面,青石板盖着,上面铺了狗皮褥子。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我确实见到妈妈穿了件狐狸皮背心,究竟是外婆转给她的还是外公给女儿的,还是外公带回两件?我那时小没兴趣问及……
  外公和外婆之间的悲剧是必然的,因为旧社会的重压是必然的,重压下不愿扭曲的性格也是必然的,那么还能有什么结局呢!
  
  
                      
石匠
  
  外祖母家住在西年余泡的最高处,那是庙上的房子。早些年那一带常有水患,七、八月连雨天发大水,地里的高粱只露出个穗,在混浊的水面上飘摆。几十里地一片汪洋,这也就是年余泡“泡”字的由来。为了治水,农民们只好求助于神仙。于是便捐了钱,举着香火,建了这个庙。
  村子人少,又穷,人们便在虔诚和节俭之间搞了个折中方案。庙的正殿由五间改为三间。佛像中只选那如来和两个主事的菩萨抓了像。其余罗汉之类全写个木牌牌分列两厢。不消说,农民中负责与神佛联系的和尚通事(翻译之类)也是比较初级的,他们记不起五百位大仙的全部姓名,只拣那降龙伏虎、行风行雨、除灾避邪的写上几位,多叩几个头,也就是了。龙王本不属罗汉之列,但因为主题所在,也摆在其中了。虽然把龙王放在“降龙”罗汉之中未免有些滑稽,可是,神仙之间的事庄稼人说不清了。何况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本来就有这样的哲学:能压服的将他压服,不能压服的将他抬高。在降龙罗汉和龙王牌前各烧一柱香,心里就安稳了。
  庙的东西偏殿,也各是三间。然而都综合利用,一边作了私塾,一边归会上办公之用。关于“会”有时也叫维持会,但单叫“会”似乎更有函盖意义,那是动乱时期一种介于官民之间的行政机构。从张大帅统治到伪满洲国的初期就是那个样子。与庙毗邻,在它的东侧是五间瓦房那是庙和会的家属宿舍。我外祖母家就在这里。
  原来我外祖母另嫁的丈夫姓金,金玉堂,是一个跑会的。金外公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善人。与贫困愚昧的乡民们比起来,他算是薄有家产且初通文墨了。他信佛,常周济一些孤寡的穷人。他是建庙的积极筹划者,为乡绅们跑腿做宣传,向百姓们募捐。当然少不了自己也带头。
  有一件事,妇女们在我母亲面前讲起来总是掩口而笑。那就是“买鸟放生”。
  当金外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也算是一个不愁柴米少管油盐的“公子哥”。劳苦辛勤的事做不得,外出经商又亏本。无奈便在家看佛书,作善事。买了别人笼中的鸟儿,放到林子里去,求得心灵的安逸。不料,这事传开去,十里八村游手好闲之徒,或者虽不“游手”但休农闲的人,纷纷捕起鸟来,找他“卖”。当他渐渐从这因果关系中领悟了“生态轮回”时,本来不多的家产已散去大半。父亲也气病在床。金外公为自己的不孝而感到歉疚。这个心地善良迂腐而又无能的人,进退维谷。据外祖母后来讲他认为父亲的病和当时大面积的捕生,都是他行为不当的罪过。
  金外公干这种傻事好多年,他为什么散尽家财这样做,对一般人来说总是个谜。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故事里分析,也许那真是人的一种天性。我自己也有过这种体验。那是我十来岁的时候,一个小朋友送我一只黄雀。就是经过卖艺人调教的那种。她可顾盼撩人,在小试歌喉之后还能“抽帖”,预卜人的命运。我在母亲的建议下把她放了,那柔软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带着体温在我的掌心里挣扎,由于长期的笼中生活而忘却了翅子的振动,只是索索地抖着。我把她放在树枝上,良久,她才翩翩而去。
  我不知金外公那时什么心情,他年青时因为家境好些,不像周围的农夫那样辛苦辗转。有些闲可以读点书,而读书就免不了“想”。这对于一个敏感的生活在穷乡僻壤里的年轻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他见过一些世面,却没有什么技艺可以寄托才志。于是……这个可怜的人“中了邪”,这是外婆的话。现在,我把这段故事照实写来,虽然在笔下有点“揶揄”,但是,我们怎么可以对于人性,对于佛的皈依有所微词呢!
  就这样在金外公四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家业衰落,孑然一身了。之后,他便去学了石匠,兼在会上跑腿,一面修桥补路做善事,一面也糊口。柳河上的石桥和细河上草桥都是他领着修的。
  金外公做石匠虽说是半路出家,但他毕竟是信佛做事认真的人。他读过书,会计算,天性又聪颖,干的工程很实在,质量好,又节俭。修庙时,他便是领工者之一。当然他的"石雕"技术并不纯熟,但也不乏创意。拿庙前那两个狮子来说,都没有传统的凶猛与狰狞,反而憨态可掬,像是佛前童子。我三岁的时候,他给我雕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猪,十分可爱,直到念小学我还把它放在桌前,写大字做镇纸。
  从我听到的一些材料分析,他的父亲是死于一种绝症——癌。他为此也花了不少钱,一半进了香火,一半送了庸医。
  金外公的善和孝虽然荡尽了家财,却赢得女人们的心。
  妇女,我们苦难百姓中最苦难的人,妇女在社会的最底层。她们受着政权、族权和夫权的压迫,多么希望一个善良而温和能体贴入微的男性。那喜爱弱小的生命,把鸟捧在手里放飞的人,自然成了他们的偶像,成了她们情感的寄托。尤其是我外婆,在和我那暴燥、刚烈的外公分居之后,自然便在求助中和他接近起来。他们结了婚,那时他比外婆大十来岁。后来生了小姨。
  说起来还有一段佳话。就在我小姨刚刚出生的那个春天,一个穿长衫的公子哥儿翩然而至,十三、四岁的样子,像女孩一样清秀。他手里托一个鸟笼,找金外公来卖,开口要三斗高粱。金外公笑了,那年月三斗高粱可不是个小数。虽说那鸟是只鹦哥,但金外公买鸟可不是为了观赏,他略加思量还是慨然答应了,(事后他对埋怨他的外婆说:一半是为了惜鸟,一半是为了给小姨讨个吉祥)他问粮食如何带走,公子说送到本村吴老汉家,因西村只一家姓吴,金外公便晓得了。他当场放了那鸟,问公子是否带回笼子,公子摇头。金外公送他到院外,见他背着手走上河岸,口里诵着:“北冥有鱼,其名曰鲲……”。老人捋着胡子暗自沉吟,赞叹这个飘逸的少年。俄倾,待他回到树下却惊讶的发现,那鸟又回到笼里。金外公也不去关那笼门,任它去留,返身从屋里舀来一点水倒在笼中的小斗里。这时他突然发现,斗下放着两块银元。金外公慌忙追出去,那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此人就是长滩周家二少爷子秀,他要周济的是在他家当使女的玉莲(玉儿)的双亲,玉儿就是吴姨,她是我外婆的娘家亲戚,管外婆叫姨。子秀河村之行开始了他与金外公的在动乱岁月中十五载的忘年之交。他们给河村最大的贡献是办了一个私塾,河村的悲辛的故事也正是围绕它而展开的。虽然,在开头从庙庭里传出的朗朗书声伴着柳河的流水是那样古朴、平和而宁静……

1条评分农币+100
韮禾 农币 +100 故事重温,依然好看。 2013-01-14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7楼) 发表于: 2012-07-09
《河村轶事》(三)——周氏兄弟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6) —
 
                        
书生
  
  1934年南满的暮春。这一日,天气晴和,阳光明媚。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一片片的庄稼地和起起伏伏的黑土窝都长出了秧苗,低洼湿处野稗子欣欣向荣,荒岗上今春的青草儿盖过了去年的枯叶,水泡子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远方树林和灌木丛腾起青烟,就连被清明的野火燎过的焦土也绽出了一丛丛的新绿。
  远方,一个书生牵一头毛驴,沿着垂柳披拂的河岸溯流而上,缓缓走来。近了,看得清,驴背上的行装很简单,只一叠裹着粗布的铺盖和一个木板书箱。那青年反剪着手,现出悠然的样子环顾四周。突然,他发现流水里漂来了一片片的桃花,便驻下足来,欣赏起美景。看这些粉白的嫣红的落英,一片片,一团团,成三聚五,在缓缓的流水中旋转漂移。她们一忽儿流到阳光下,在清亮亮的溪流中显得格外娇艳;一忽儿游到柳阴下,在浓绿的镜波中现出缤纷的倒影。看着看着,这青年有些痴了。他沉着地在一棵柳树上拴好了驴。随后又褪下鞋袜挽起裤腿儿,坐到了河边的一块大石上。他试探着把双脚放入了凉丝丝的水里,须臾,口里吟起陶渊明的诗句来:
  
  看啊,多美的桃花汛啊!春潮在泛滥,
  荡去身上的污垢吧,快快来洗漱一番。
  要用清纯的身心,来欣赏这自然美景,
  才能心满意足,举杯消愁,随遇而安。
  
  这时候顺着河岸从上游走来了一群人,一位老翁带一群孩子。那老人急匆匆走下岸去叫道:
  “少爷,你来的好早!”
  “金翁,我如约而至了。”
  那青年也兴冲冲穿上鞋,站起来,向老人问好。这一老一少挽着手走上堤岸。孩子们更一拥而上,有的牵驴,有的把驴背上的东西分担在自己的肩上。这时,那一头和主人一样年轻的毛驴也同主人一样兴奋,忽然引吭高歌,似要在这荒辟的河村觅一知己。可是从不远的村中传来的却是一阵困闷的牛声。
  一行人快快乐乐地奔河村走去,偏远的河村迎来了他们的私塾先生。
  
  这青年是谁?他从哪里来的?
  原来,距年余泡二十余里,有一个镇叫长滩,镇上有一个大财主周老爷。他娶了两房妻子,生了四个男孩,依次命名:灵、秀、人、杰,这其中小有情节,传说如下。
  周家广有田亩,无奈老爷婚后五载未见分晓。那年老爷二十八岁,妻二十五岁,一夜,两人同时梦见大仙——就是狐狸——入怀,后生一子。于是便捧着啼哭的婴儿焚香拜祖,赐名“子灵”。按理,其后,就应有龟蛇之类朕兆,伴随二胎、三胎,可是毫无动静:究竟是因为没有梦兆才没怀孕;还是反过来,因为没有怀孕而不闻灵物入梦,不得而知。三、四年过去了,村中人的信仰也动摇起来,纷纷说:什么大仙,不过是编出来,为了镇压族中兄弟。
  老爷一急,便娶了二房。这位憨厚而健壮的农家妇女,倒没有说道,接二连三生了三男,中间的排字为“人”的夭折了;老爷也“江郎才尽”。
  这期间,大老婆感到势单力薄,便到处求签拜佛,希望能扩充队伍。可是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她的羽下却未添一兵一卒。
  说来也怪,孩子们渐渐大了,她的惶惑之心反倒安定下来。原因之一是两个庶出的男孩的天性都随乃母,善良而仁爱,对老人很孝顺,兄弟间也很和睦。其二,这是主要的,子秀和子杰对家产十分淡漠。于是老太太对他们分外疼爱起来,甚至胜过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特别是子灵娶了那个翻译官的骄横的闺女之后。
  子灵的岳父徐某是一个翻译。子灵借了丈人的光,与妻子徐曼丽在辽阳作起了买办。为日本人买卖棉麻,那时是军用物资。利润很丰厚。曼丽 小 姐交际广,善于在权势层中周旋。在家里更是专横拔扈,把丈夫捏在手心里。唯一的缺撼就是没给周家长子生一个长孙,来继承家业。子灵因妻常在日本军官中卖弄风情,行为不检而倍感苦闷。加之买办生意有汉奸之嫌,为千夫所指,更是忧郁。子灵的处境和他郁郁寡欢的心态得到家里使女吴家玉儿(玉莲)的同情,久之两人有了感情。二弟曾劝他放弃辽阳那摊事,回家务农,把家产管起来。但他还是舍不得这份营生,幻想借日本人的力量做一个纺织大亨。
  老二子秀是个怪人,少年在私塾读书,他对当地主毫无兴趣;十六、七岁迷上了“庄子”。自己也改了名,不叫子秀,叫“子休”;因为庄子名周字子休。
  顺便说几句,中国文人很多都喜欢庄周,因为他思想开阔活跃,文风潇洒飘逸;正所谓:思如泉涌,意如飘风,文情跌宕,意境深远。但是,却很少有人中毒至深如子秀。那些人,多半是在仕途受挫的时候想起庄周。的确,对于那些穷途学子、潦倒文人来说,庄子那天马行空、恣肆汪洋的文章,恰是最好的精神食粮;他们还可以拿庄子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以 自 慰;或者更以“隐”求名,盼望哪个当权者招他为幕僚——骨子里还是“儒”。而子秀却一头栽到庄周的虚无和清贫中。
  庄子的思想、“道德”观是深邃玄妙的;他的文章也仪态万方。不同的处境和不同的年龄段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也是自然的。子休的信仰是彻底的。就在他十八岁那年暮春,一次家庭晚餐上,大哥子灵恰好从辽阳回来,他突然起立,给三位老人和兄长磕了头,宣布放弃继承权。第二天便卷起铺盖,带一箱书,牵着毛驴来到了年余泡;伙同金外公办起私塾来。
  子休到河村,金外公当然很高兴,他希望孩子们能有个先生。本来金外公想请我家坨镇的水石先生来庙上设馆,但因先生在坨乡还有弟子和书画生意不能兼顾河村。正好请了子休;但他也感到不安。为此,他两次去长滩拜访周老爷,征求意见,还说了些子秀为河村效力,为孩子造福,不能在二老膝前尽孝,对此,作为河村的乡民深感歉疚,他代表百姓致谢之类的话。
  周老爷是一个开明的人,他客气地说:人各有志,由他去吧,教书也是正道;再说他也不是管理田产的料;只是饮食起居还望金公呵护;好在离家不远,有什么困难只管送信来;他虽然自绝于我们,家里也不会抛开他——说到这里,老人有些凄然,陪坐的老太太(大老婆)也弹起泪来。
  子休在河村的庙庭里过着庄周一样的清苦的生活:上午教孩子们诵书:《三字经》、《百家姓》、《庄农杂字》之类;下午山门一闭,便和乡民聊天,读书,与金外公下棋——在此之前他们初次相识是子秀卖鸟给金翁接济玉儿爹妈吴老汉家,后来,这一老一少也常以棋会友中结下忘年之交的——有时候,周先生还在河岸上和孩子们玩耍,讲大鱼变大鸟,蝴蝶变人,人变蝴蝶的故事。河村庄稼人都喜欢他;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他都是座上客,少不了写对联题福字;就连妇女们给外出的男人写家书,给婴儿起名字都找他。
  子休到河村的第二年,大妈把家里的使女玉莲给他送来了,一方面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另方面也是为了避嫌。因为她和子休的大哥子灵相好,怀了孕。老太太并未刁难她,相反,盼她能给周家生个孙子。可是苦命的吴姨却没能延续周家的香火,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她生了个女儿——苓。
  子灵很喜欢他的女儿,但眼下却不能把玉莲母女接去和她们在一起甚至不能以父女相称。他怕惹恼他的妻,特别是此时,他正为日本人作棉麻生意,享有专买专卖的特权,利润很高。而这差事是借了他岳父的光才谋来的。
  
  文中所引陶渊明的诗是笔者译的。原诗如下:
  洋洋平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学生
  
  吴姨生了个女孩在周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最感伤心的自然是大太太,她盼望能有个嫡孙来继承家业,尽管是庶出,到底是子灵的孩子。这甚至比他媳妇生的还好,老太太就是这样想的。一想到那个翻译官的女儿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心里就不安。要是她有了个男孩,家里还容得下奶奶的权威吗!如今玉莲生了个女孩,这希望暂时是落空了。
  子秀和子杰都不是她亲生的,虽然说现在都没成家,可以后呢?孰知以后的格局会有什么变化?再说二太太,按常理推来她应当高兴,因为老二老三都是她的亲儿子,如果老大无子,将来当家的就有望是她的后代。可是不然,她那时的感受却很难过。因为这位善良的农妇特别同情玉莲,她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几乎有相同的命运。她所以能有今天就因为她生了两个儿子。而且平时在周家最尊重她的,诚心诚意侍候她的只有玉莲。如果这个姓吴的丫头能在周家立住脚,她也会像所有的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一样,过上安富尊荣的生活。不过说实在的,她没有想这么多,这些不过是她的直接的感受罢了。一个母亲,一个穷苦妇人对一个穷人家的纯朴的姑娘的信赖。的确,这是无需思考的。更何况玉莲对她的子秀是那么好,那么神奇地改造了她的儿子。至于周老爷,毕竟是一位长者和绅士。他虽然也很失望,但还是吩咐家人陪同二太太送些小米和鸡蛋去。
  听说哥哥有了孩子,在周家最为兴奋的要数老三子杰了。子杰正在辽阳中学里读书。就是这个学校出了个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李兆麟。当时这位抗日将领正汇合几股队伍在南满一带活动。他的事迹和传说激励着辽阳的热血青年,那股爱国热情像春潮一样在他们的胸中澎湃。
  子杰在家里没有同情者,更不用说是支持者了。他决心把这个天真的一尘不染的小侄女培养成为一个爱国者。第二年的夏天,暑假,子杰带了从辽阳买的代乳品――在那年月那不过是粗粮研成的粉末,因为一般百姓不准吃细粮――来看不满周岁的苓儿。待他看到她的莹莹美目和憨憨的笑脸时,他才意识到,教育的任务只好留到以后去完成了。于是他在她的小胖脸上亲了亲,向嫂子报了家里的情况,随后他便和哥哥的学生玩耍起来。
  他对其中一个俏丽而苗条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杏儿,表现得特别专注。毛虫叮了手她一摔腕竟把镯子掉进河里。他下去摸到捞上来,俩人咯咯地笑。他和她顺着河边疯跑直到喘不上气来,两人才靠一棵大树坐下来,她不由自主倚在他湿漉漉的肩上。他断断续续说,你要多认字,认字才能看书,看书才会知道我们不叫满洲,我们叫中国,中华民国。我们中国历史悠久,有三皇五帝,有秦汉唐宋,还有元、明、清。这些朝代连在一起有五千年。小姑娘睁一双杏眼望着他,对这个热情的青年充满敬仰。这时又来几个孩子,其中有她弟,五岁的栓柱和十岁的堂弟明及六岁的小妹琴。孩了越聚越多,子杰霍然跳起,摇手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孩子们不解其意地跟着唱。于是在日本人占领的土地上,在河村上空,第一次响起了岳飞的《满江红》:
  歌声惊动了村民,牵牛的老者,端篓的婆婆和在河边洗衣的妇女,都停下手里的活,望着他们,咧嘴笑。一群鸭子也受了鼓舞,疾速地扭动身体哑哑地叫着跳下水去。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这曲调,更不解词意,他们只是欣赏孩子们唱这激昂的歌,爱看孩子们快乐的表情。这是真的,古老的沉寂的河村多么需要歌声啊!
  歌声在河岸的树林间回荡,子杰异常兴奋,他觉得他正在唤起民众……
  浑蒙而稚气的童声绕过茅舍,绕过荒甸和河滩,随风播散,渐远渐弱。微弱的童声传到细水河畔,一个手握烟斗的瓜棚隐者陷入沉思,歌声在他的胸中荡漾,昂扬而悲壮,沉郁而苍凉。
  那年我一岁,外公这位抗日游勇,刚刚从江北潜回……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11楼) 发表于: 2012-07-10
《河村轶事》(四)——吴姨母女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5) —


  吴姨
  
  私塾在庙的院里,在河村,庙是一个载体,它不但承载着农民们的怯灾驱邪的愿望,也实实在在地承载着会和私塾。它分列在庙庭的两厢,各有三间房,东边是会,西边是学馆。学馆的南屋两间是教室,北屋一间周先生住着,会的格局如一般民居,一进门中间的堂屋是厨房,北屋办事,有一桌一椅两条长凳,南屋住着吴姨玉莲和她的五岁女儿——苓,吴姨是周家派来侍候周先生的女佣。
  外婆的院子与庙一墙之隔,中间有个角门。我们到年余泡的第二天,妈便牵我过角门到庙上去,说是看吴姨和妹妹。吴姨的家也在河村,母亲也姓潘是外婆的本家,姨,就是这样论过来的。她的二老前几年都过世了。
  庙庭里有一棵老槐树,枝丫横生,覆盖了半个院落。我们到时吴姨在晾衣服,苓儿在听课,西厢传来朗朗书声。初夏的朝阳温煦宜人。吴姨一瞥见母亲便惊喜喊道:
  “云子,你可想死我了。”
  “昨天到时,晚了,一屋子人,不然就过来了。”她们拉手。接着吴姨俯下身,用围裙擦手,静静地瞧我,然后伸出双臂。
  我怯怯地望她,瞬间感到一阵震颤……
  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我那时的感受。一个五岁的男孩怎么会被女人的秀色打动呢!但她的确是太美了。她和我所见到的姨姑们完全不同,她既没有梳辫子,也没有盘鬏(那是未婚和已婚的标志),而是剪的短发。她穿的白竹布衫是喇叭袖,这在河村甚至是小镇也是绝无仅有的。就是她那身体微俯,伸出双臂的姿态,也与众不同。我的姨和舅妈们总是嘻笑着,急不可耐地把我掠过去,紧紧抱着亲我咬我,夸我骂我,一面摇来摇去。弄得我好不自在。吴姨则不然,她的动作很小,微笑也是浅浅的,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挑,在白晰的面庞上,那双清明的眼十分迷人。很久之后,我才懂得它所蕴含的宁静和忧郁的美。她的手背向下,纤纤的手指自然地挑起,斯文的示意我向前移步。我略有迟疑便快速投入她的怀抱。我的头埋在她的颈下,几乎同时,脸上感到一滴凉丝丝的泪珠……我的整个身心都浸在了母性和女性的温爱中。
  “玉姐,你梳这头像城里的洋学生,很精神。母亲赞叹说,“你看我们这样,梳下来像个鸡尾巴,盘上去像个牛屎卷,那么老气!”
  “我也是没办法,梳成啥,人家都要说闲话,索性就这样。何况这么累,侍候两个都得打扮的人,又洗又做。有时候哪个念书的孩子衣服破了,看不惯,也得帮他联一联。”
  这时,杏姨走来了,看吴姨抱着我便酸酸地说:“玉姐那么喜欢宝子,就认他干儿子呗。”稍后,在母亲的严厉地教训中我才知道,这句话里的挑衅意味。那时在我们的民俗中,未婚的男女都是不能认干儿干女的。而吴姨没有名份上的丈夫。
  母亲马上接口:
  “要说玉姐疼宝儿,真比干妈还亲。”
  吴姨不语,放下我,拾起扇子,轻轻的摇,眼盯着杏。
  杏姨也把杏眼圆睁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使我至今能以成人的眼光审视儿时的印象。
  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庙庭里曛风吹拂,两个河村的美人,就这样对峙着……
  那年吴姨25岁,已经历了感情的沧桑,而小她8岁的杏姨,才情窦初开。
  挑战者偏着头,弓起一条鹿儿一样的小腿,嗑着瓜子。
  吴姨带有些倦怠,侧着身体,显示出一个成熟的劳动归女极好的身材,苗条而有力度……可怜的苦命的人,为应战世俗的冷眼,能够提起的全部矜持,也只有她的美丽和辛劳了。
  稍许,杏姨退却下来,她从袋里抓一把瓜子塞到我手上,复又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讪讪地走了。仿佛是我有负于她。母亲忙说,快谢谢杏姨。我却还在愣着。
  “这个丫头可真刁”望着杏姨踏出庙门,吴姨说。
  “她是嫉妒,嫉妒你和子休……什么也看不出来,一个傻丫头罢了。”母亲应着,“这一年你的身体怎样?最近他哥来过没有?”
  吴姨摇头,喃喃地说:
  “杏要真爱子休,怕也要倒霉。周家人的心思谁能解!也许书念多了就这样。”
  话叉开去,她们又聊起我家的近况。自然问起父亲。妈说还两年。(那时父亲在牢里)吴姨叹息:
  “你两三年,终有个盼头,不像我……”
  说到共同的不幸,两个女人的心更贴近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念书的孩子跑出来,苓儿走到她妈跟前。
  “哎哟,苓儿长成大姑娘,越发漂亮了!”母亲赞叹说,一面拉她手。
  “过来比一比”吴姨把我们拉到一起,看了看:“还是宝子高一点,到底是男孩子。”
  苓怯怯地望我,一手埋在母亲手里,一手挖嘴,渐渐认出我,笑了,现出两酒窝。
  “下晌不念书,你们去玩。”吴姨说。
  苓又去上课了,母亲便问她这么小,能学进去吗,别累坏了。吴姨叹气说:
  “跟着混吧,现在是借子休的光,谁知以后会咋样……”
  她们相约下午过外婆家来,吴姨说给姨(我外婆)织了个坎肩,顺便送过去,她们便分手了。
  “吴姨为啥那么喜欢我?”一过角门回到东院,我便问。
  妈妈不语,稍后才说:
  “苓儿和你同岁,她盼男孩。她曾说,苓要是男孩儿也该有你高了,这样虎头虎脑的……不过她也不一定是这么想,谁不喜欢咱们宝子,这么听话,不问大人的事。”说着妈拍了我一下,不知是奖还是惩。
  “那我能叫她‘干妈’吗?”
  “胡说,成家的人才能认亲;你干爹是谁,人家会问的。”
  母亲快步走起来,几乎将我扯倒。
  吃晚饭时,妈妈问金外公,像苓那么大的孩子学馆也收吗?老人说,没什么规矩,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孩儿。
  看到吴姨的苓儿念书使母亲萌生了送我去私塾的念头,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苓儿
  
  在回忆儿时的故事,写这些散文的时候,汉字的表意性常给我带来烦恼。经常发生这种情形:在乡下孩子们中间,那些生动俚俗而又富于诗情的语言,一写成文字,味道全变了,自己读起来也觉得尴尬。譬如说“蚂螂”这个词儿,看着它很容易使人想起蚂蝗、蚱蜢之类的虫子;其实它是蜻蜓的方言。家乡人有一点变音,读作“玛苓儿”。
  当我在心里念着这个口头语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在摇摆的柳丝间,在妇女们漂洗衣衫溅起的水花里,成群的蜻蜓,闪着亮晶晶的羽翅,盘旋着,飘动着,它们是那样欢快灵敏而又优雅……
  也许,“玛苓”一词带给我的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是由于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的缘故。小女孩五岁,小名叫‘苓’,是吴姨的女儿。吴姨是给私塾周先生做饭的女佣。
  “玛苓”是栓柱给苓儿起的外号。孩子们都这样叫她。因为她喜欢玩蜻蜓。栓柱,生财,二牛拿丝网捉蜻蜓喂鸡,她看了,撇嘴要哭,他们便把蜻蜓放了,留几个系到高粱秆上给她玩。她便破啼为笑,举着杆儿跑起来。小花裙在柳堤上飘着,像只小蝴蝶。孩子们便拍手喊:“玛苓”,“玛苓”便这样叫开了。
  蜻蜓是孩子们对她微妙的联想。她长得瘦瘦的高个儿,长腿,大脑壳,大眼睛。她与那些光着脊背的男孩,破衣烂衫的女孩不同,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衫,花裙子,还穿袜子。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头上用红绳扎两个羊角。她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但她是穷人,她妈给人当佣工。
  有一次我在母亲身边玩。母亲在树下缝我被树枝划破的汗衫。这时苓儿从我们身边跑过,母亲停下针线,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竟然落下泪来。这究竟为啥呢?
  苓儿娘——吴姨精心地打扮她,在那镶着边的绣着花的小兜肚、小鞋上,在那绕着彩线的饰物中,极力表现一种看不见的闪光;听不见的呼喊。我的苓儿是美丽的。那是母爱与世俗挑战与命运抗争的声音。
  
  苓儿爱坐在泡子边上看水里的小生物。
  泡子是村边的洼地积水而成。在西年余泡有好几处,多半与柳河、细河相通,因为有流水,所以不腐,又因为是泡子,水面很静。许多水生植物和微生物,浮游生物,虫和鱼便在这里滋生繁衍起来:有蒲、有荷、有水蒿和浮萍。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子的小虫,有的身体透明,不停地扭来扭去,有的像一段线头,它们老是重复一个动作:把身体卷起来又弹开。还有一种像蚊一样,身体细长,它有四条桨一样的长腿,踏在水面上却不沉,它用足荡起一圈细细的水纹。孩子们叫它香游,学名应该叫“水黾”。
  有时水面上冒出一股股气泡,你以为那是鱼吗,什么也没有。小鱼往往在深处,它们偶尔也窜上来,是为了吞食小虫,接着便急速地钻下去,水面上的圈也慢慢扩展开来。
  那一天,生财、我和苓儿在泡子边上蹲着看蚂螂戏水。
  孩子们给生财起的外号叫“虫儿”,因为他喜欢养虫,各式各样:草里的、水里的、飞在天上和钻进土里的。他能仔细观察它们,半天不动地看。
  他知道有的香游能在水面画圈,有的总也不画圈;他看土就知道地下有蚯蚓。栓柱常找他挖蚯蚓作钓饵,去钓鱼捉泥鳅。
  蜻蜓为了吃虫,在水面上产卵,成群结队,不停地上下翻飞,那薄薄的羽翼在太阳的辉映下闪闪发光。有趣的是当它们疾速俯冲下来的时候,惊吓了荷叶边的一堆蝌蚪;这些油光光可爱的东西便急急地摇着尾巴,仓惶逃散。这时平静的水面便动起来款款的波纹,那谈绿色的纤弱的水草也袅袅地摇摆起来。
  
  栓柱来了,他穿一条灰色的短裤,戴顶破草帽,光着瘦脊梁,提把镰刀,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了,样子很可笑。那是因为路上的黑泥巴被太阳晒成尖尖的硬壳,刺他的光脚的缘故。当然,他也想逗苓儿,做一个怪相。果然苓儿乐了。
  栓柱九岁,可能干活,大人管他叫“泥鳅”,因为他瘦,性情滑嵇可笑,有时故意在身上涂些泥;更因为他能捉泥鳅,成人都佩服。
  他走到跟前,不说话。瞧着塘里的荷叶,荷叶上蹲着一个青蛙。青蛙也定睛看着栓柱,好像要和栓柱比试跳水。栓柱便从牙缝里挤出一股水柱、向它射去,正击在青蛙头上。青蛙哇的一声跳进水里。荷叶上的水珠随叶子的摆动滚来滚去,有几个水珠碰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大球,它压偏了荷叶,跌入水里。苓儿拍手笑起来。
  生财问栓柱拿镰刀干啥?栓柱用镰刀指了指,懒洋洋地说爹叫他打蒲草编蓑衣。
  “真讨厌,老是让我干活,小苓,你该多好,没有爸爸抽你……”
  话一出口,他知道说错了。苓儿果然抽泣起来,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和生财呆了。栓柱到底是个机灵鬼;他扔掉镰刀,做出一付“死相”(小姨给他的形容词)接着扑通一声平倒在泡子里。半天,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苓儿吓坏了,喊起救命。突然,栓柱冒出来了,手里捉一条小鱼扔给苓儿。生财便用荷叶舀了水,把小鱼放在里面,小鱼便欢快地游起来。苓儿乐得摆头来看,一双红绳札的小羊角便在水中动荡起来。
  栓柱割蒲草去了,这时一群毛茸茸的小鸭跳进池塘。这些黄色的小毛球在白色、粉红色的荷花和肥大的绿叶之间快乐地划行,可爱的摇摆着身子,还不停地像它们父辈一样呀呀的叫。我们三人也跟着拍手,蹦跳起来。再看苓儿手里的小鱼,早已跌进水里,游到她妈妈那儿去了。
  苓儿,白白的漂亮的小脸蛋儿,毛都都的大眼睛,两条小马驹一样的长腿,花裙子跑起来一阵风。这时候,柳堤上纳鞋底的妇女便停下手里的活儿,低语起来。
  有一次,苓儿问她妈,啥叫私生女儿?妈把她抱在怀里,许久,凄声地说:那是因为你生下的时候没请人家吃酒席。可是当我把那词儿问母亲时,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倒是杏姨笑吟吟把我搂在怀里。这时母亲不无炫耀地对杏说,宝子满月时,我们请了十多桌呢。说来我们也是茨坨的老户。可怜的母亲。河村妇女都知道父亲蹲了大牢。妈妈没有吴姨那样美丽,她用来反抗这世俗观念的也只有我家那最低档的小康了。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12楼) 发表于: 2012-07-11
《河村轶事》(五)——童年伙伴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3) —


      垂柳披拂河面,涟漪幻出童年的梦。
  
                      柳河
  
  年余泡西边的小河叫柳河,因其岸边长满垂柳而得名。柳河环抱着这个小村。村子的西头地势高,那一段弧形河岸显得有些陡。小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水不断冲刷它,村人便栽了些柳树护着河边的路。年久了,树根被水冲处裸露出来,树干也向水面倾斜过去。长长的枝条垂到河面,随着流水,不断画出弧形涟漪。村里的人,家家养鸭子和鹅,它们成群结队,在河里荡来荡去,哑哑地叫。夏天,女人们三三俩俩在树阴下、纳鞋底、洗衣服、聊家常。
  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爱溯河而上,走得远些,那里有几块大石头,水也浅,我可以下去玩水。我会的唯一的游法是“狗刨”。这个仿生的名词有些不雅,但乡下孩子学游泳,总是从这种姿式起步的。我总效仿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下水前先用麻叶把耳朵、鼻子塞起来。然后向自己的肚脐上浇些尿,再用沙土揉一揉。河水凉,暖一暖肚脐也不无道理。
  顺便说几句,所谓“狗刨”,其实与狗的游法大不相同。孩子们恶作剧,常常赶狗下水。狗的泅水,样子很斯文,既使在威逼之下也是如此。它的身子慢慢划行,鼻子微微的嘘气,头还优雅地摆着,向岸上的孩子们致意。而我们的“狗刨”类似于文明人的自由泳,但不像他们那样摇摆着身子,用手划来划去,而是两手两脚一齐动,发出“扑通”、“扑通”的击水声,显得很有气势。
  在岸上洗衣服的母亲时常停下来,用手遮着太阳,在亮晶晶的水花和光屁股的喧闹的小子中间分辨哪个是我。当我发觉妈妈注意我的时候,便做出一些剧烈的动作,撒个欢。妈妈笑了,理理头发,又伏下身去。
  孩子们戏水,总是大声叫喊——因为他们的耳朵堵着——讲他们自己当天的兴衰业绩:如何帮大人磨豆、碾米、打草、喂猪;如何给牛犊灌错药,挨爸爸的鞭子。当然,免不了夸张。可是在河里洗澡,大叫着吹牛是孩子们炫耀自己的最好时机。因为一旦上岸听力恢复正常,所讲的也都全忘了,没人较真儿。
  我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人打我,也没有人骂我。可是我多想象他们那样,跟爸爸一起去放牲口,让爸爸甩着鞭子大声呵斥啊!可是我爸爸在哪呢?
  有一次,在河边看到栓柱,他比我大四岁,跟着他爸爸后面背个鱼篓子,他爸爸扛着一架搬网。栓柱见了我,故意放慢脚步,现出吃力的样子,大声叫我,说今天不能给我做蝈蝈笼了,太忙。惹得他父亲发了火“快走!懒虫”……我差一点哭出来,真想爸爸,真想……我都五岁了,一个可以拾柴放牛的男孩子,还围着妈妈身边转。
  每逢妈妈洗完衣服,夹着盆,一手拖我,从那树下妇女们面前匆匆而过时,好事者总不放过:“小云子(母亲的闺名)宝宝他爹啥时候来接你们啊?”“要到秋天啦,他现在城里开车,忙。”母亲简要地回答,毫无聊下去的意思。走过之后,她们便把头凑到一起嘀咕起来。母亲便更搂紧我,加快脚步。
  “爸爸秋天真来接我们吗?开着大汽车。”
  “爸爸就会来的。”
  但我知道,爸爸再不能开车了,汽车着火了,爸爸下了监狱……
  
  栓柱也姓刘,是邻居,论辈数,我该叫他小舅,他爹是我外公的堂弟行五,我叫他五佬爷。.栓柱有个三姐(也是大排行),四姐生下就死了。好容易养了个男孩取名栓柱,拴住的意思。他爱跟我玩。那一天,他对我说,和爸爸打鱼的时候,他发现柳河有一段靠近芝麻地的地方,离这有三里,沙底里的螃蟹,一摸一个。水还浅,可以洗澡。我俩把上衣放在酱缸盖下,一块跑了。天晴的时候,村人都把栏子里大酱缸盖拿下来,晒酱。盖子是用秫秸皮编的,斗篷形。孩子们下河前,爱把衣服扔在家的栏子里,这样可以随波逐流,顺水游得很远。
  栓柱有条大青狗,总跟着他,见我们顺着河往野地跑,更撒起欢来。到了栓柱说的地方,在柳河的下游,一个蔓弯的河滩,水面很宽,流速也慢了。我们脱去短裤,下了水,果然水浅是沙底。我俩猫着腰摸起来。半天螃蟹也没摸到,栓柱一会说在这,一会儿说在那。但我们玩得挺高兴,天气闷热,在河里泡着仰面朝天,真舒服。我们贴着河边顺水漂,水缓缓的,有时还要用脚蹬着沙底。
  突然,大青叫起来,叼着我俩的短裤跑过来,我抬身一看,西边一块乌云压过来,黑沉沉的,夏天就是这样。云在头上滚动,一阵暴雨打在水面起了一大片泡泡。我俩慌忙爬上岸,穿上裤头。但见东年余泡上空一道闪电,从天划到地,紧接着响了一个炸雷。我们吓坏了,捂着耳朵跑起来,一边狂喊,狗也跟着窜跳吠叫。听大人讲过,东年余泡有棵老槐树叫雷劈过,因为树的一半都枯了,有个洞,洞里藏着狐狸精……我们拼命地跑,真是瓢泼大雨,闪电和响雷,一个接一个追着我们。庄稼地里哗哗地响,在昏暗中只见河边的树,像黑影一样疯狂地摇摆着,河水出奇的亮。我们嗓子也喊哑了。快到草桥的地方碰到柱他爸,他抱起了我,吼了一声柱子,快走起来。大青围着他,惶急地摇动尾巴。
  到家的时候,我见柱子脸煞白。这时妈妈找我还没回来。他们是看天阴下来,盖酱缸时发现我们去下河的。姥姥用干布给我和栓柱擦干身体,把我抱到炕上盖上被子,又给栓柱找衣服。他爹说不用了,便把从栏子里捡过来的布衫夹在腋下,用蓑衣裹起柱子,爷俩走了出去。小姨拉风箱煮水,还没有等到喝红糖姜汤,我已经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妈妈的怀里,炕沿上点着昏暗油灯,一碗糖水还冒着热气,妈妈脸上流着泪,一面摇我,一面喃喃地说:
  “爸爸知道了会不安心的,别下河玩了,你跟他们念书吧……”
  
  
                         菜园
  
  外婆家住的是庙上的房子。宽宽大大的五间瓦房分住两家。外婆住西屋两间,东屋两间是“和尚”住的。堂屋公用,各有南北两个灶。“和尚”,姓康,也有家眷。从外婆家论过来,我叫他二舅。村里人这样打趣他,叫他伙计和尚,显得随便、亲切。实际的作用,是个看庙的。他有个小儿子叫生财。憨憨的,比我大一岁,爱跟我玩。
  外婆家的北窗台很宽大,厚厚的木料。原本柒过的,年久了磨出木纹。夏天,躺在上面风风凉凉的。
  暴风雨事件之后,母亲把我看得很紧。她在炕上给爷爷作鞋,时尔逗我说话。我心烦,不吱声,故意翻到园子里去。窗台离地不高,园子里土很松软,一点也不疼。因为常玩这种把戏,母亲也不急。
  我悄悄地溜到东窗下叫生财,生财正在吃剩饭,听我叫,放下筷子,跳过来,手里还拿一个蝈蝈笼。两家的后园是连在一起的,栽了好些茄子、土豆、黄瓜和豆角之类。还有小姨种的鸡冠花。矮矮的柳条篱笆爬满了窝瓜花,边上还有几颗杏树。
  “妈让我到学馆去,你说咋样?”我问生财。
  “好事儿!”
  “那不能玩了?”
  “照样,一天就头晌上一个时辰,完了回家干活玩随便,上课你实在想玩就说,老师我撒尿,溜了……”
  “老师不打手板?”
  “不!我们小孩,老师不太管。”
  “那好吧。”
  我们先掠了两个茄苞子吃,然后,就去捉蟋蟀。蟋蟀多在早晚出来,中午在洞里,反倒好捉。我们用树枝捅墙根那些洞,什么也没有挖到,却发现两群蚂蚁为争夺一只青虫在进行战争。小虫虽然还在蠕动,但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力量。蚂蚁越聚越多,很难辨别它们属于哪个营垒,只能顺着它们爬来的方向去追踪各自的领地。我用一片树叶将小虫和它周围的觅食者托起,一会儿放在甲方,一会儿放在乙方。那种能够主宰一个群体命运的刺激使我兴奋。但是这些小生物对我的惩罚与赏赐浑然不解,依旧忙忙碌碌的往来奔波。生财看着,嘻嘻地笑。
  过会儿,我们又把注意转到蚂蚱上。生财捉到一只“扁担勾”。这时,生财妈唤他,他便把蚱蜢放进小笼,递给我,慌忙翻过窗台,爬回家去。
  妈妈看我在园子里玩,便坐在窗台上继续纳鞋底,那动作很单调,扎锥子、引线,由鞋底的一面到另一面,反复地拉她的麻绳。每次都把胳膊扬得高高的,再摆下来。还不时地翻转手心,把锥子在头发上抹一抹,样子很好看。她望着我,微笑,目光里有些喜欢,也有些对我的软禁表示歉意。
  不知什么时候吴姨走了过来,她含着笑意瞅着我,后来和妈聊起天来。
  小村子里赤日炎炎,庄稼人也歇晌,一切都在困倦中。有邻家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告诉主人它下蛋了;过会儿,河边的母牛闷声闷气的长鸣。我好像看到它躺在树下摇头晃脑地反刍。
  
  外面的天地是这样的静。菜园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中午的阳光在豆角架和黄瓜架里投下斑斑的光影。我钻到里面,坐在地上,打开小笼,放出蚱蜢。这儿上面有藤叶的掩映,下面有温湿的草地,中间是一个小生物们喧闹的世界。蚂蚱有草黄色的,有墨绿色的,它们在草丛和菜叶间跳上跳下,一个小蚱蜢伏在草叶上,用前肢梳它的头须。还有一只青色的螳螂蹲在菜叶上一动不动,忽然一只飞蛾落到它前面,它迅速地将小灰蛾钳住,转动起它那三角脑袋啃咬起来。一些青色的、白色的小虫,有的在叶片上蠕动,有的用它的丝缠绕在藤须上,悬挂着,不停地翻卷着身体。有一个灰色的小蜘蛛在豆架间拉起亮晶晶颤悠悠的丝网。蜜蜂儿嗡嗡地叫,蝴蝶儿翩翩地飞。三三两两的甲虫在绿叶间爬行,忽尔发出耀眼的金光,忽尔在幽暗里又现出一颗红珠……我看着看着朦胧地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个飞虫,在那缤纷的幻景里游荡……半睡中还闻到野花、蔬菜和瓜果的清香……直到妈妈把我抱回屋去。
  
  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我的足迹遍布祖国各地。每当风和日丽闲静独处的时候,童年的幻影便浮现脑际。我时常怀念外婆家。怀念那有点从俗的大庙,儿童的诵书声,庙庭里的老槐树浓阴匝地。怀念环抱村庄的柳河,河堤上杨柳低垂,披拂河面,水声,蝉声。树阴下,妇女们纳鞋底,老黄牛卧在她们的脚边,嚼着反刍的食物。而鸭子像一群绅士,自鸣得意地蹒跚地拐着步,哑哑地叫。不远处小伙伴在河中戏耍,有时也会传来长辈们呼唤孩子的粗鲁的喊声……
  外婆家,北纬42度,一个河边的小村,绿树阴浓,夏日芬芳。那时我5岁,母亲22岁。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15楼) 发表于: 2012-07-12
《河村轶事》(六)——康舅父子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2) —

 
  
农夫
  
  我上学了,学馆有十多个学生,小姨、栓柱、生财都在。学生大小不齐,学的也不一样,分坐两边,都扯着嗓子拖着长腔叫着“南北大炕,书桌摆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坐不住,一会儿便去撒尿,在院子里转一圈,这时吴姨便走过来拉我手说话儿,不让我出庙门,我便又跑回教室。老师见我坐下走过来和我聊天。他年轻,长得白白的,穿个长衫,他弓着腰,问这问那,忽然掏出一本《三字经》叫我跟他念,一点也不难,跟集上打板花子唱得差不多,只一阵儿,我便记了一串儿,先生高兴了拍拍我的头:孺子可教也,我刚玩得兴奋,生财爹摇铃我们放学了……
  生财爹姓康,住外婆家东屋;妈让我管他叫康二舅。可是我听人叫他“和尚”;便当他面仰起脖叫“和尚舅舅”。他乐,我也乐,算是认可了,妈也没有批评我。
  
  康舅当和尚的事,得从若干年前说起。那时河村的庙刚落成,佛主开光的仪式是由了因主持的。了因法师是我家坨镇大庙的方丈。按着佛家的门派,河村的庙由他管着。典礼之后,金翁说出了难心事:没有和尚。庙院没有和尚,如同衙门里没有官,炉灶上没有婆娘一样难堪。一些游方僧人,不愿在这里落脚,因它太偏僻,少有香火,更不用说布施了。至于穷困的村民,倒乐得混个衣钵,可谁替他们养着家小。这时了因作了一个决定。了因不愧为高僧。他早年在日本京都佛学院学习,见多识广,有很深的佛学造诣。他了解在日本僧人是可以结婚养家的。他便将这一规则引入到日本人统治的满洲。运用到贫困的乡村,荫及了不少拖家带小的农民,使他们逃避了劳工之苦。由于日本人也信佛,而且了因又是在东土留学的高僧,他的来头无人知晓,连日本县长小原对他也敬畏三分。(关于他的故事我们留到《古堡残阳》中再去叙述)
  了因的决定是这样:选一个农民当和尚,可以带着家,料理佛事,庙上给予适当的酬劳。但这人一定要有佛缘。所谓佛缘,方丈不做解释。但是由他和金外公选的康舅看来,那要求是这样三条:善良、勤劳、淡泊。尤其这后一条,不能挖钻取巧追逐功利。如今思量起来,这的确是佛们的要旨。
  
  金翁和村民们商定,东西河村捐庙上十几亩地,都由和尚一家侍弄,小半的收获归他,算是以工代租。地虽然不少,都是低洼地,种高粱,耕作粗放,余下的时间作庙上活。所谓庙上其实也包括私塾和会。会是一个行政机构,但没有长官,长官在东村;西村只有一个跑会的,便是金外公。
  康舅和周先生处得很好,闲暇坐在庙庭里谈农事。耕作时,康舅赶着牛在前面犁地,金外公撒籽儿,周先生便在后面踩格子。
  吴姨未来时,生财妈给周先生做饭。和尚担水、备柴、扫院子,作些杂活。遇上初一十五、除夕元宵、人节鬼节、地涝天旱,或者有人求仙拜佛时,他还要披上袈裟照看香火。所谓“袈裟”不过是一件没领的袍子。但他也因此演了和尚的角色。虽说只是“角色”,但在了因的干预和金外公的周旋下,他却逃脱了“劳工”的灾难。
  和尚舅舅人极老实,不善交往,只闷头干活。不论何种维护,他都摸索着作;如抹墙、漆门、修窗之类,从不找木匠和瓦匠。
  有一次大殿的后窗被暴风雨掀破,淋进了雨,湿毁了送子观音怀里的泥娃。他也能拿麻和灰修复了,涂上色。那样子竟比原来的更憨实可爱。
  女人们因之笑着编了歇后语:
  “和尚会造孩子——怪事!”
  
  一天下午,妈妈带我到庙上去玩,看见和尚舅舅正在修理被孩子们损坏的凳子。他让生财一个一个搬出来,和儿子一起看凳子坏在哪里:是腿劈了?还是横梁折了?哪个地方要契子,哪个地方要胶?再从一堆木料中选合适的加工……
  这一幕父子图又勾起母亲的良多感触,他牵着我静静地看着……
  回来的时候妈妈拉着我俯下身来问道:
  “爸爸回家后你也能帮他干活吗?”
  “我能,现在我都能帮你帮爷爷干活。”
  妈妈把我紧紧搂过去。
  生财非常爱他爸爸,总是围前围后帮爸爸忙,爸爸从不呵斥他,干活的时候爱唤儿子到身边,两人有说有笑,要是生财想学手艺,爸爸便把着手教他。康舅去种田,回来得晚,生财也不吃饭,总是跑到院外,等着爸爸归来,那情景十分感人。后来我写了一首小诗题为“归犁”――纪念生财和他的父亲。
  
  每天,每天,
  当母亲烧好晚饭之后,
  当他和小妹妹把所有小鸡
  都捉进鸡架之后,
  他便跑出门外,
  望着红红的太阳落地,
  候着父亲的归犁。
  
  老鸦在头上盘旋着飞走了,
  小三又把牛群赶进村口。
  小牛跌跌撞撞地跑着,
  老牛发出悠长的鸣叫,
  缓缓地摇头摆尾地举着步。
  透明的灰尘散在
  它们走过的路上,
  浅浅地蒙着纱灯般的夕阳。
  
  灰尘消散了,
  太阳入地了,
  母亲扫净了院子
  又摆好了饭桌。
  小妹妹挑破了热气腾腾的茄皮,
  香喷喷的气味已飘进他的鼻子,
  但他仍然倚着低矮的土墙,
  痴痴地望着那穿过石桥
  通向林子后面的路……
  
  
  
  虫儿
  
  栓柱和爸爸下地了,我便找生财,生财正帮爹编篓子。康舅见了我微笑向生财拱拱下巴,生财放下柳条朝我跑过来,我们俩拉手去看他养的鱼虫。
  生财家在东厢房的南边又搭了个小下屋,平时放些碎草牲口料。他的“博物馆”就是小屋靠北墙的一个旧木架子,那是他爹用一个破碗柜给他钉的。上面放了许多秫秸皮编的小笼,里面有蝈蝈、蟋蟀、蚂蚱之类各式各样的虫,他总换新的。
  我常来看,知道蚂蚱的样可多,有草绿色的、黄色的、还有灰色的;有小尖头的,也有大圆头的;蜂的样更多:小黄蜂、蜜蜂、大马蜂、细腰蜂,有的只有很小的一个肚子,有的只比蚂蚁大一点。它们翅膀的颜色也多种多样:浅黄褐色、蓝绿色、紫红色、还有银色的。每次看到新式样的昆虫生财就用粘网粘过来。
  说起粘网,那是最简易方便的捕虫工具:用秫秸皮作一个大圆圈插在秸秆上,再把圆圈粘上几层蛛网就行了。
  这回生财又把一个小笼拿给我看,一面憨憨地笑。那是两只小红蜘蛛,它们拉了几条横七竖八的丝,很细。在开着的门射进来的阳光下,亮晶晶的。小红蜘蛛有指甲大,在颤悠悠的银丝上爬行,很可爱。我想用手指捅它,生财拦住了;他说爹告诉他:不认识的东西不能随便动手拿,怕有毒。接着他让我看前两天捉的蝌蚪,可笑的是,有的已经长出两只后腿。它们在瓦盆里快乐地兜着圈。生财爹还给他拣了一些玻璃瓶子。他用小绳蘸了灯油绕在瓶子上;点上火立刻浸在水里,瓶子便炸成了水杯。生财便用它盛小虾、小蟹和闪着银光的小鱼。
  参观完博物馆,走之前,生财从盆里撩些水淋到小笼里窝瓜花上,他说虫不像鸟那样喝水,吃花上的露珠就够了。
  生财爱玩虫,知道得多,因为他细心观察。有一次我俩蹲在泡子边看蚂螂,见它们一群群飞下来,用尾巴在水面勾一下,又飞起来,这样一次又一次。我奇怪,问生财:蚂螂咋用肚子喝水?他憨笑:下蛋儿(排卵)呢。他说有一天他用纱网捞虫,看到有的虫鼓着两只大眼像蚂螂,便问爹,爹说是蚂螂仔儿……
  生财不爱和大人说话,也不和小孩打架,大家都喜欢他,叫他“虫”;他就笑。
  之后,我们去庙上老槐树下看蚂蚁。生财和我最爱看蚂蚁:大树下的、墙根下的、园子里的、河岸上的;各式各样的:红的、黑的、黄的、大黑的、有翅膀的。看它们搬运食物;看它们战争。我们伏着身子,蹲在那儿,一袋烟的功夫,谁也不说话。我们从不讨论虫儿们的行为和动机,似乎我们全知道……
  
  上帝为儿童打开另一双眼睛,他们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另一个微观世界。那儿有昆虫的碎语,草芽的涌动;那儿晶莹的水珠幻发虹彩,细细的洞穴飘出轻烟……它们是一个世界,并不是因为微小,而是因为它们有自己的运动,自己的法则,四时轮回,生生灭灭。
  儿童,用他们天真的眼、天真的心去观察,去呼唤,“移情”其中,幻为同类,便能以共同的天赐的语言,领悟这细微世界的道理,受到大自然善和美的启迪。而成人只知道去塘里挖藕,去河里捉鱼……
  但有一个人例外,我们在树下看蚂蚁的时候,不觉得周先生握一卷书坐到们身边的石磙上,饶有兴味地俯身望着我们。我问生财,周先生也爱看虫?生财贴着我的耳根说,周先生在梦里能变蝴蝶。
  我相信儿童有另一双眼睛,小时候我曾指着脑门问妈妈,这叫什么?妈妈笑着说“天灵盖”。可是长大了我翻遍字典都叫额头;那么天灵盖呢?天灵盖是只有儿童才有的。
  不错,个人在成长,人类在进步,但是,这种进步是以失去为代价的;当我们走向文明的时候便远离了蒙昧,而这蒙昧中却蕴含着“天然”。
  那么,怎样才是对的呢?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18楼) 发表于: 2012-07-18
《河村轶事》(七)村姑杏姨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2) —

  
  
杏姨
  
  放学了,栓柱帮爸爸补网,小舅和泥抹庙上的墙,伏雨要来了,蝉在树上唧唧地叫。我手里拿一个树枝在庙前的旷场上游荡,一会儿捅捅树下反刍的黄牛,一会儿又把鸭子赶进水里,正在百无聊赖之际,一个人从后面搂住了我,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茉莉花香味。
  “杏姨,”我大叫,正是她,笑盈盈的,从口袋里抓一把酥豆给我,又拿出一个唱本悄声说:
  “去看看周先生在干啥,若只有他一个人,你来叫我,快去!”
  我飞快跑进庙里,见周先生正和外公在老槐树阴里下棋,手里摇着大蒲扇,悠悠的样子;金外公疲倦地捋着胡子,眼睛盯着木板盘上的棋子。吴姨在给周先生的小褂缀扣子;女儿苓睡在她身边的草垫上。院内一片安静,学生放学了,私塾只在早晨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时间回家干活。我望了一眼,便转身给杏姨报信,杏听了悻悻地走了。
  
  妈妈也将我唤了回去。妈说天闷,怕我去洗澡时下暴雨……
  这样好的天气,一个五岁的男孩被关在屋里,真是件烦人的事。看那窗外,湛蓝的天空,柳丝飘荡,成群的蜻蜓飞来飞去。忽尔,它们又停在了窗口,只是振着翅膀,却不动;还定定地瞧着这个被囚禁的孩子,似乎在戏弄说:咳,你那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河里玩得可欢了!看我的翅膀上还沾着他们溅起的水花呢……
  可不是吗……肯定的,那条大黄狗又被他们追得走投无路,跳下水去。狗剩会倒骑着牛,在河里演他的杂耍;小三又要扯着牛尾巴,让他那光头在水面浮着,脑门上那小片桃形头发随水飘忽;二牛那一帮,又该用柳条抽水,一面尖叫了……
  我被幻想折磨着,在炕上滚来滚去;妈妈逗我背“人之初”,我背了一串便没兴趣了,开始恶作剧撕毁蝈蝈笼。
  “儿子,给你讲个古啊,”母亲一面做棉衣,一面讨好我说。我不搭理,她便自言自语的讲起来。
  “……从前,有一个老爷爷,带着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过日子。爷爷在河边的沙地种瓜;孙女在家里做活;孙女的弟弟那年才七岁,就能割草打柴,还能下河摸螃蟹了……”
  我知道妈妈是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这太过分了!居然要测验我的智力……这一下可激起我的创作欲。
  “有一天呵”我接着说“孙女正在窝棚里给爷爷缝棉袄(看到棉袄,就说棉袄吧),爷爷在地里摘瓜。一抬头,看见北边河上一片霞光……”
  ——这“一片霞光”的词儿是从集上学来的,母亲很欣赏,停下针线,笑吟吟望着我。我更兴奋了,站起来,使出说书人的架式,母亲掩口而笑。
  “就看见顺小河漂来一个宝葫芦,上面骑着个红孩……”
  “是穿红兜肚的小孩吧?”——妈妈提示说。
  我摆摆手,不让她插话。
  “红孩说:老头你看,你孙女饿得黄皮蜡瘦的,快让她坐到葫芦上来,我带她到茨坨宋肉铺家吃点油水……”
  妈妈一把拉过我去,拾起线板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这死小子,我叫你跟你奶奶学,我们刘家是要饭的吗?谁是黄皮蜡瘦的?就你老宋家的人好看,杀猪抹狗……看你就是个小屠夫的像……”
  
  “二姐——”栓柱的三姐,杏进来了,手里拿一个花撑子,“人家宝子就是好看,虎头虎脑的,像姐夫,俊,……”
  妈把我搂过去,忙让杏坐,复又低头小声问“那红孩就是你了?”
  杏带一个蝈蝈笼给我,对妈说,她是来引鞋样的。
  妈妈放下我,忙到柜子里取出一付纸样说:
  “这是你二姐夫的,听你说的尺寸和这差不多;我给你改一下。”
  妈接过她手里的小铅笔,一面画,一面顺嘴问:
  “这尺寸也不像你爹的?”
  杏脸红了,笑而不答。杏,河村美人,瓜子脸,杏眼,杨柳细腰。
  “三姨,你梳这长辫子,怎么不出嫁?”我知道嫁人就要盘起头。
  杏姨把我抱起来,亲了一下我的脸蛋:
  “三姨嫁给你吧,看咱们宝子多好看。”
  “让杏姨找个漂亮姨父,给你生个小妹妹,咱们要了。”妈妈笑着说。
  杏姨脸红了,嗔怪说:
  “人家叫你姐姐,你倒来打趣人。”
  “说真的,我看周先生那人老实,心眼又好。他教你识字,挺用心的。”——母亲探询说。杏不答。这时我忙去玩杏姨给我的蝈蝈笼;断断续续又听妈说:
  “……去年五叔(杏爹)请来那个高丽人,叫安东,实验栽稻子的事,那小伙聪明能干,五叔喜欢他;他对你也挺好……”
  “跑了,长滩警察说他是反满分子,要抓他,还是宝子姥爷(金外公)悄悄告诉爹的……”
  “高丽人有坏的,也有好的,像那小伙。”母亲感叹说;停了一会,又问:“好像五叔对周先生不太如意?”
  “爹说他是吃粮食的神仙。”杏姨苦笑了一下。
  “周先生对你咋样?”
  “能咋样!一个美人守着他。”
  “你可别瞎想,那是他哥的人。”
  “他哥不是有家吗,老太太打发她来是啥意思,还不明白……”
  “不是有了孩子才送来的吗,有钱的大人家怕说闲话……”
  “怕说就别干!”
  停了一会,她又悻悻地说:
  “看那呆子对她那依恋的劲儿,那不要脸的还给他洗头……”
  “他是公子哥儿,从小她就侍候他,十来年了,他当她是姐姐……”
  “哼,……”
  “杏,我看他待你也不差,有求必应的。”
  “他是木头,——杏忽然抿嘴笑起来——有一次在河边他教我认字儿,一阵风来了,把那什么书吹到河里,急得他直喊‘逍遥篇’,我慌了,下去给他捞上来,虽说水不深,可全湿了,一上岸,臊得我无处藏身,夏天衣服单薄又是浅色的,一缕缕贴在身上……,我扭过去往家跑,他却不在意,还要接着讲……”
  “人家是念书的,哪会像集上那些汉子张着嘴瞪眼儿看你……”
  “他是个木头——杏姨撇了撇嘴——有一次栓柱问他为啥不娶媳妇,你猜他说什么?”——杏把花撑掩着口笑起来。
  “咋说的?”母亲也停下针线有兴趣地问。
  “他讲起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杏停下了,静静地,移开花撑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眼泪却掉下来,喃喃地说“当时我就在他身旁,想,难道他怕我用锤儿敲碎他的脑壳吗?!”
  妈歪着头看她,慢慢地说:
  “你别那么想,他是受了剌激,看破红尘也是一时……你知道他为啥到河村来吗,玉姐跟我讲过……”于是,妈讲起了那微妙而辛酸的往事:
  
  有一次大哥子灵接二妈——子休的生母,去辽阳小住,子休下学回来,玉上前侍候,这时碰到一个巫婆匆匆离去,他便问管家,老人摇着头含混地说,是大太太找来的,为了驱邪,那邪还不是指二太太……聪敏过人的子休感到憨厚老实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潜在的威胁,便毅然决定放弃继承权,来到了河村……
  妈讲完这个故事,姐俩沉默了,过一会儿妈又说:
  “好在他弟子杰也是个学生,对家产理财没有兴趣……”
  “他可没他弟那股虎劲儿,那年,也是夏天子杰到哥哥这儿玩。我折柳条,毛虫蜇了手,一甩腕子,石镯子掉进河里,你知道桥南那地方水挺深,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摸了一阵,给我捞上来,拉我手戴上,我们顺着河岸疯跑,那年我虚岁才十四……多好的小伙子,可惜,冬天就跑了……”
  
  ……就这样姐妹二人,两个青年女子,一面做着女红,一面用五岁男孩所不解的言词,喁喁细语……
  窗外是北方的夏日,蓝天白云,柳丝飘荡。屋里南北窗开着,很风凉,园子里飘进来蒸发在暑气中的菜蔬的清香。那被唤作“杏”的少女确很秀美,她侧身坐在炕沿边上,偏着头,扭着细腰,长辫子在蓝格的麻衫上弯一条蛇线,一直拖到炕上,与白晰的颈项浑圆的肩膀成鲜明的映衬。
  哦,不管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们;眼前的图画却是美丽的:因青春的女子而美丽;因淳厚的乡情而美丽;因清清的小河与芬芳的园圃而美丽……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19楼) 发表于: 2012-07-18
《河村轶事》(八)—— 泥鳅栓柱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1) —


  
  泥鳅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落地,我便跟着栓柱去下泥鳅篓子。
  栓柱爹是我外公的堂弟,妻早死了,带一儿一女过日子。他大排行为老五,因此我该叫他五姥爷;又因为别人叫他渔夫,我便叫他渔夫姥爷,他笑着,举起我:姥爷教你捉鱼;你在地上和爷爷杀猪,到河里跟姥爷抓鱼。大家都笑,这任务落到栓柱身上了。
  栓柱比我大四岁,那年九岁,在我们一伙孩子中他是头儿;高个子,精瘦,夏天总是光着脊背,晒得黑黑的;有时候还故意在脸上抹一条泥,像是丛林中的民族,在额上刻一刀伤痕,以示勇武。大人都叫他泥鳅——这绰号十分恰当,因为他真能捉泥鳅。
  栓柱爱和我玩,尤其是爱骂我笨蛋,看他骂完之后那种得意而亲切的样子,真是开心。按现在的心理学分析,“好为人师”不但是一种美德,而且有益于心理健康。
  栓柱在家很勤奋,却经常挨爸爸的斥骂,“笨蛋”成了他的称呼;这一回有一个孜孜以学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对于维护他的尊严,展示他的才能,特别是宣泄他的反抗情绪,是多么需要啊!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不怪他三姐说:柱一跟宝子玩,就能吃多了!那时候说孩子能吃,可不是表扬,带一点揶揄。
  栓柱是个兴趣广泛聪明好学的孩子。他常去我外公(他伯父)的瓜田里和我小舅一起帮着外公干活。学施肥、剪蔓、选籽。他也爱去庙上给做木匠活的和尚舅打下手。
  
  南大洼子在河村的南边,是一片湿地,一眼望不到边;有许多泡子,七八月下大雨,便连成一片。那儿水草丰美,有很多野鸭子。栓柱家有十来亩地在泡子边上。
  一连几天我和栓柱就是到他家地边的泡子里去下泥鳅篓子。
  泥鳅篓子是捉泥鳅的工具,用秫秸皮编的,有碗口粗细,一个圆柱体,和我当时的身高差不多,上面一个开口用绳系着,可松可紧。编制得最巧妙的是下面那个入口——当然是诱骗泥鳅的入口。它编成了一个倒漏斗的形状,像一个倒写的凹字。秫秸皮的光面与整个篓面一致向外,而且那凹向上端的小口是没有锁边的——渔民的匠心恰在此处——由于秫秸皮是在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周处被弯曲的,而且一端又未被锁定,所以它那要伸展复原的弹力自然便把漏斗的尖口封住了;但是,那尖口未被锁定!泥鳅可自由滑入——在水中,泥鳅的皮肤与秫秸皮光面的摩擦几乎为零。然而,泥鳅要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口是封住的,泥鳅没有破坏密集的秫秸皮的力量。
  这次栓柱带了三个篓子,一个铁盒子里装了二十来条蚯蚓——家乡人叫它地蚕——那是生财帮他挖的。
  我们带大青到了泡子边上,太阳还未没入柳河西岸的树林里。我们开始工作:我撑着篓子,栓柱打开铁盒,抓一把蚯蚓,塞到篓里去。这样接连做了三次,一一把开口勒紧。然后,他用一根绳系在腰上,一端摔给我——这是我们新到的地方,不知泡子边上有多深;水深不要紧,要是淤泥深可麻烦了。这时,大青已急不可耐地跳下水,又寻野鸭子去了。
  栓柱脱了裤子,下了水,慢趟着走,一面告诉我要选有泥的地方;我说,我知道,上次你说了。
  “笨蛋,泥也不能太深……”
  “为啥?”
  “人陷进去咋办?篓子淤下去你也没办法,会抠坏的。”
  他一面试探着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语:“最好没到脚腕,旁边再有点草……递一个篓子来!伙计。”
  我把一个篓子贴水面推过去,又抓紧了绳子。
  “松一点,笨蛋,我弯不下腰了……”
  就这样,我们陆续在不太深的淤泥里平放下了三个篓子,栓柱把它们慢慢揉到泥里。每放下一个,栓柱便叫我做一个记号——堆两个石头或者插一段树枝。
  栓柱爬上岸,解下绳子;我帮他擦干身体;他蹬上裤子,打一声长长的口哨,大青慢慢游回来,嘴里衔一个鸭蛋。栓柱把它抱过来:
  “看来得造一条小船!”
  
  我们捡一块乾地坐下。他从袋里掏出一块饼子,掰一些递给我,又掰一块给大青。我们一面嚼着干粮一面欣赏眼前的风景。
  晚霞在林子上燃烧,云像鱼鳞一样铺展在天空,它被染成了桔色,又倒影在湖水里,美极了。湖里大片大片的蒲草显得幽暗而神秘,特别是因为还有那星星点点的白色的荷花……蛙声四起,不知是什么又惊动了野鸭,它们使劲儿的叫着拍打翅膀,几只叼鱼郎子也飞起来了……
  湖面上吹来了小凉风,在消散的暑气中有蒲和荷的香味。
  “蛇又在吃野鸭蛋了。”栓柱像个老练的渔夫,感叹道:
  “有个小船就好了,可以去摸鸭蛋。”
  “那天,五姥爷和和尚舅舅说了,要造个船……”我忽然想起来,对栓柱说。
  “是啊,泡子里比河里鱼多,爹正备木料,还得请木匠,光和尚不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栓柱拍拍屁股站起来。大青唁唁地叫着,跑在前面。
  “明天是茨坨的集,得早点起篓子,不叫你了。”回去的路上栓柱搂着我说。
  栓柱给我送到外婆家的时候,妈已经点上油灯了。
  
  
  钓鳝
  
  栓柱随他爹,爱动脑筋。有一次他爹在岸上与和尚舅舅聊天,让他看着网。他把两条蚯蚓吊在杆子头上,当鱼饵浸进水里。不一会儿,绳子有些晃动,他连忙起网,果然捞着几条大鱼。他爹笑着斥道:
  “老实干!别耍花招。”
  不知是嫌麻烦还是自尊心作怪,渔夫并不采纳儿子的建议。
  “‘泥鳅’就是机灵,你怎么不照他那样做?”和尚笑着问渔夫。
  “你宠他,更逞能,管不住了。”
  说是这么说,儿子在杆上拴蚯蚓,他也不理;心里也为儿子的聪明暗自骄傲,并且巧妙地委以重任。
  那天他三姐——杏姨来串门,低声跟妈说,看到吴姨让子休念信,凑得那么近;妈解释说,可能他哥来信,她心里急着呐……之后,杏又讲了一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一天晚饭时候,渔夫对家人说,两个集上鳝鱼都吃香(畅销),比泥鳅好卖;可是它总是夜间出来,白天网不到。栓柱装没听见,闷头吃,放下筷说是找虫去玩;第二天早上,黑笼笼爬起来,说去起篓子,小半晌没回来,家里人正纳闷:这么久?听到院里喝喝咧咧,唱着回来了——提了半桶鳝鱼。你说他鬼不鬼!
  “这回爹也不骂他,嘿嘿笑。我便说,弟弟大了有心眼,你别总呵斥他。爹说‘你懂啥,激将法,黄忠还得激呢,小子不激能行?’”
  “三姨三姨你别说了,”我已经不能忍耐了,小时候我是——用奶奶的话说——打鼓上墙头,栓柱和生财两家,我每天跑八遍,居然有人在我面前发新闻!
  “那天晚上,栓柱找我要粗铁丝,我跑到外公的窝棚取了一截,我们找和尚舅舅做了个倒枪剌的钩,栓柱拿走了,还从生财那拿了一盒蚯蚓。说好了第二天一早叫我,妈说我在做梦,他就偷偷去钓黄鳝……本来前几天我们下篓子就看见了,它从岸边窜到泡子里,以为是蛇……后来栓柱拿棍探,发现泡子边上泥里有些洞,便想了这个主意,拿蚯蚓钓。”
  我一口气说完了,很怕三姨插嘴。她俩都乐了。妈妈说:
  “看来这‘激将法’还真管用,你三姨也学会了。”
  栓柱背着我去钓鳝鱼令我生气。我跑到他家下屋,在堆放渔具的地方,找到了那钓钩,一脚踩弯了它;又拿出来扔到粪堆上去……
  
  晌午,妈要我吃点饼子,我不吃,心烦,在屋里打转。宝子在屋里打转可不是好兆头,想爷爷可怎么办!妈妈有点紧张了,便放下活儿——他正做棉衣,要带我去瓜园找外公;我不理。这时栓柱带着他的大青狗进来了,召呼我,我也不理。他便和妈妈聊起来,栓柱吹牛有特殊的方式,他先说自己懒,烦,没办法,不干不行啊!他吹牛时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又来了:
  “比方说吧,集上的人要吃泥鳅;爸爸会用搬网,搬网能打泥鳅吗?再说,泡子,他也不熟啊!光看水面上,有蒲草,有荷花,还有大片的浮萍,可是你知道下边吗?哪有泥哪有草?哪儿软哪儿硬?不一样啊,二姐,比方说吧,你刚下水,觉得有点凉,你知道哪地方暖和吗?水下可有冷有热。有的地方有蚂蝗,有的地方有蛇;你一个猛子扎下去,水草会缠上你……现在集上人口味高了,爱吃鳝鱼,为啥?鳝鱼少啊!为啥少?难捉呀!它总是晚上出来,你知道鳝鱼白天都在哪?——说到这儿,他拿眼瞟了瞟我——爹不找我行吗……”
  “你那么能干,五叔为啥还打你?”妈妈一面续棉花一面逗着问。
  “他急呀,他要帮手啊,姐姐行吗?催她打她也没用。让她栽花去好了,比方说吧,宝子站在旁边,你能指望他吗,他小啊……”
  “我帮五姥爷拿桶,还能捞虫,你那钓钩也是我要的。”我忍无可忍。
  “是啊,我现在也要帮手,钓鳝鱼,我也急呀,生财行吗?他就能挖蚯蚓,他要看着把鳝鱼钩出血来,他又闭眼了;他可比不上宝子,杀猪都不怕……再说,大青也想宝子啊。”他把青狗搂过去。“宝子眼尖,那一次,他看水草在动,一指,大青凫过去,野鸭飞起来,果然有蛋……”
  “那就让宝子帮你吧。”妈妈懂得栓柱的来意,两人一唱一和,“不过,你可别让他下水。”
  “那当然,岸上得有个人,递个桶,挂个鱼饵,指点指点。”
  就这样,我便和栓柱去钓鳝了;栓柱态度极好,始终没说我笨蛋;过水沟还背着我:
  “不行啊,宝子,小舅得背着你,这死水沟里有蚂蝗。”
  大青围前围后,不停地跟我撒欢,看来它真想我了。
  那天,我也钓了一条鳝鱼,很小。小姨看了说,这不是泥鳅吗?小姨比我大五岁,不过她只爱啃书本。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泥鳅身体是扁的,背、胸和尾巴上都有鳍;这鳝身体是圆的,尾巴是尖的。”
  “我们宝子可真行,”外婆乐了,“你爷爷听了会说,没白在姥家串门,河里的鱼都认得了。”
  
  当然,要是专门写生物的书,也有记载:泥鳅是鲤形目,而鳝是合鳃鳝目(它的左右鳃孔在腹面合二为一了),差得远了。我把小鳝给生财养着,每天去看,竟然喜欢上它灵巧的样子了……
  当人不再以饥饿的眼观看生物,生物不也是婀娜多姿的友人吗!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1楼) 发表于: 2012-07-26
《河村轶事》(九)——渔夫姥爷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0) —

  
  渔夫
  
  五姥爷为啥在这儿打桩子?――这儿水流急。――水流急有啥好处?――水流急鱼就多呗。――那鱼不顺水冲跑了?――笨蛋,鱼是顶水来的。――鱼也像我们爱顶风跑?――笨蛋,顶水有吃的呀!
  这是我和栓柱的对话。栓柱提两个桶走在前边;我扛着抄网跟在后面。所谓抄网也叫鱼抄子,它是在一根长竿的前端安一个用粗铁丝作的圆圈,直径约一尺多;圈和竿在一个平面上;圈上系一个网兜,是专门从鱼网里舀鱼用的。
  渔夫五姥爷正在往桩子上系绳子;接着他把一根长拉杆的一端系到桩子上。渔民们最简单的搬网是用两根长竿在中间十字交叉,然后利用它下弯的弹性撑起方网的四角,再用一根拉杆的头系在交叉处——就成了。五姥爷的搬网较为复杂,它用四根竿围成了一个正方形,撑着网,每边都有一丈左右在两根细竿交角的地方,加上了一个木卡子,有成人的巴掌大小,它往两个竿上一卡,它们便固定成了直角。它是和尚舅舅作的,两个卡子分别装在方框的对角线上。当然,从理论上来说有一个也就够了,可是实际上,两个更稳些。卡子的好处是使搬网可以拆装,这样渔夫便可以肩几根竿沿河游荡,想在哪儿下网,就可以临时安装。
  在方形网的四角各系了一根等长的细竿(事先已安好了一个铁勾,只需往木竿的孔里一套),它们的另一端全汇集一起,系于拉杆的顶端,样子像一个四棱锥。支竿的一部分和拉杆露在河上,没受到水的浮力,它们的重量可以把网压下去。一般,渔夫都在拉杆的这一端安一个半月形的横撑,缠上布,担在腿上作支点;起网时用手一提。因为网并不兜水,框架又受到水的浮力,所以出水前并不重;出水后,如有鱼,那可越重越好了。这就是家乡渔民常用的“搬网”。
  五姥爷所以要打个木桩子把拉杆拴上,一方面用它作支点省力,一方面也不用死站在水里。我说过渔夫姥爷是一个精明人;他下了网,就上岸,坐下抽袋烟,脑子里又想生财之道了。等他想得差不多了就找他三哥——见多识广的外公;然后去找金外公;最后再找和尚舅舅商量。
  有时鱼多了,冲过来,从河面的水纹和气泡可见一点端睨。这时渔夫便悄悄下水,他一手拿着抄网,一手拉起网竿,网渐渐浮出水面了……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鱼儿由于感到威胁,蹦跳、击水、互相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渔夫姥爷便用抄子把它们抄起来,转过身翻倒在栓柱递过来的铁桶里。只用两三下,网里的鱼舀净了。鱼网便又缓缓沉下去。
  经过这番搅扰,鱼已经吓跑;要恢复平静,还得一段时间,五姥爷便走上岸来。他先看桶里的鱼,有几条鲤子,还有几条小鲶鱼。忽然他叫栓柱拿另一个桶来,把一条肚子很大的鲫鱼,放了进去,让栓柱在两个桶里都添些水。吩咐之后,便坐下来,点上烟,对我们说:
  “这鲫鱼快产卵了;要把它放到地边的泡子里去。明年小鱼就长成了,到泡子里去打。今儿个想多打些鲤子,所以在这儿下网。鲤鱼爱顶水找食,听说鲤鱼跳龙门吗?就是这么回事。怪了,水流这么急,网到了鲫子。它本来爱在河汊和泡子里,浅水,水草和小鱼虫多的地方。它是春夏两季产仔儿,四天就成鱼苗,一年可长到半斤……”
  说到这儿,他停下了下去搬网,这次网上来的是几条鲤子,都不太大。我问五姥爷,听爷爷说,姥家的鲶鱼好吃……五姥爷说:
  “可不是!为啥叫‘鲶鱼泡’,这儿的鲶鱼有名,肉细、味美、汤鲜,那是前些年,在泡子里,深水的地方鲶鱼很多……”
  “现在也有,”栓柱说,“前两天,我下泥鳅篓子,下完最后一个,天黑了,吱溜,一个鲶鱼杵子,窜到水草里去了,给宝子吓一大跳,是不?宝子。”
  “我先看见的,叫了一声。”我抢着说。
  “是啊,鲶鱼总是夜间找食,”五姥爷接过话,“小鱼、虾、虫什么都吃;鲶鱼在每年的清明到小暑产卵,你看粘在水草上绿莹莹的,那就是。歇了这两年,鲶鱼又多起来了;捕鲶鱼可辛苦。”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无论如何今年得造一条船。”
  忽然,他又放下烟袋,换了话题:
  “柱子,你的书念到哪了?”
  “《庄农杂字》:南北大炕,书桌摆上……”
  “一天就读那么一个多时辰,听周先生说,你还逃学。”
  “我起篓子去了,就那么几次。”
  “你要好好学,认字会算术,将来到集上做个买卖……”他的话停了,悄悄向河里走。
  五姥爷一起网,栓柱便和我打赌:手心向上,表示有鱼;手背向上——空网。姥爷刚一拉拉杆,栓柱提着桶站起来,我们立刻喊道:
  “手心!”
  “手背!”
  结果是栓柱赢的时候多。我的自信动摇了,开始盲从。一次五姥爷起网,我先喊“手背”,栓柱喊“手心”;我也怪声大叫:“手心!”——结果是空网……我俩笑得前仰后合。
  “懒虫,快拿桶!”五姥爷喊道。
  这回该喊“手心”——可是晚了,又是几条鲤鱼在网里弹跳着,溅起亮晶晶的水花……
  柳河是从西北流过来的,这儿离村子比较远。西岸是一片荒坡,再西是庙上的树林。我们在东岸,身后,隔一片河滩是高粱地。天空蓝蓝的,小片小片的白云堆在一起,像一群群卷毛羊,慢慢走动。五姥爷一面吸烟一面和栓柱讨论捉泥鳅的事;我到河湾捞虫,喂桶里的鱼。
  盛夏,河边柳阴下很凉快;知了叫,还有流水哗哗响……
  
  
  生活
  
  这时候,和尚舅舅扛个锄头衔着烟袋慢悠悠过来了。他坐到渔夫身边,取下烟袋问:
  “栓柱学得如何?”
  “字是认得些,算术还不行,加加减减可以,九九表也会,就是除法不会式子,用周先生教的‘大扒皮(珠算里用减法作除法的一种算法)’。”停了会渔夫又愁闷地问“听说石匠(金外公)又让上边叫去了?”
  “是的,可能还是学堂的事。难呐。说让孩子到八音台去念书,来回二十来里路不说,一学就是大半天,穷人家工误不起呀!”
  “让孩子多学点算术好,”渔夫又思量了一阵说“看来日本人是坐稳了江山,会日语,将来跟鬼子学点技术,也不挨死累。”
  “真要是学手艺也好,怕的是要你当汉奸。听茨坨的人说,日本人带翻译下乡征出荷粮,那翻译家的狗腿就叫人打折了。乡下人拍手,说打狗腿子。”和尚露出笑容,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渔夫也乐了,他分析说:
  “也不见得把狗打成咋样,传个风,吓吓那帮东西。”
  “都希望后代有个出息,可是他让你当奴隶,不让你有手艺。抓去了多少劳工,都在那掘煤、挖洞,累死往沟里一扔。真正的技术,会传给你?”和尚慢言慢语。
  “可也是,听子休他哥说,鞍山昭和钢厂全是日本人。”渔夫话头一转笑着说:“想不到你这闷人,到是想了很多事。”
  “逼着你想,我种那几垧地,原来说庙上的不出荷,现在大半叫他们拿去了。我一年紧忙,还是糠菜半年粮。”
  “也不都是日本人的狠,东村那地主拿你的顶份也是有的。”
  “嗯,你有啥法,谁也惹不起。就这和尚,你不干,还有人争呢。”
  “你是大教长了因定的,说你有佛缘,别人动不得。”
  “你别说,我现在真有点信起佛来了。有什么苦事,到佛前烧一柱香,敲几下磬,听那嗡嗡的声音,便也化解了。有时候坐在庙庭里和苓她娘聊天。她也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如不是为了了苓儿,真想把这烦恼丝剃去。”
  “可也真是,她如走了,苓管谁叫爸爸!”
  
  这时候,外公提个镰刀夹一捆蒿子,过来了。扔下刀和蒿草,抱起了我,问渔夫
  “老五,集上的生意怎样?”
  “不行,卖点钱大半都让税官拿去了。那天,我和他们分辩几句,就把我带到警察所。幸亏亲家(我爷)赶到,说个情才放我。”
  “狗,你惹不起,躲不及!”
  “还好,宝子爷爷领我到饭馆子何二楼,何二和亲家肉铺来往多,他让我天不亮就把鱼送到,最好是活的。”
  “嗯,在夹缝里生活。”外公感叹说“你看这小河流水,红花绿柳,茅屋上飘着炊烟,树林里传来鸟叫……可你再望远看,小边的炮楼上,挂的是日本太阳旗,今天派两个国兵收你五斗,明天派三个宪兵收你一石……”外公有点气闷,问我去不去窝棚,我说说晚上和妈去,他便拾起刀,夹上蒿走了。
  “可是人还得活”渔夫接刚才的话茬,“还得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就像这河里的水,往下流。”
  “你三哥(我外公是渔夫堂兄行三)也够苦的。”和尚说。
  “可不是,在死人堆里打滚,冰天雪地往家爬,爬回来,家没了。自己的媳妇,给别人偎被窝去了。半夜睡不着,听野狗在坟上叫,抓身上的伤疤。要不叫女儿外孙拴着,不知又跑哪去了。”
  
  大人说话间,突然,远远地我看见一条狗顺河岸跑过来。
  “——大青!”栓柱叫道,我站起来朝它奔去……
  “宝子去看,家出什么事了……”栓柱喊。
  我跟大青跑回去,和尚舅也回了,没啥事:只见杏姨坐在岸边伏身抽泣。
  和尚舅告诉我,周家来了一辆小车子(就是那种专门拉人的,带个蓝布蓬的花轱辘车)把吴姨和先生接回去了。爷爷奶奶想孙女了。
  我忙问,还回来不。怎么会不回来呢――康舅拍着我头说――他们能不想宝子!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2楼) 发表于: 2012-07-26
《河村轶事》10 细水岸边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50) —
  若干年前,河村柳阴堤上来了一个书生周子休。他牵一头毛驴,驮一箱诗书,伙同买鸟放生的善人金翁办学馆。这个笃信老庄的青年想于乱世中在古朴河村寻他的桃源梦。村姑杏爱上了他。杏和金翁都属刘氏家族。刘外公出走参加东北军后,其妻(外婆)嫁给金。子休兄子灵借汉奸岳父势力给日本人当买办。他与家中使女玉产生恋情,生一女,娘俩来河村侍候子休。玉也是刘家亲戚。子休弟子杰,爱国青年,在隐士抗日游勇刘外公指引下,走上抗日道路。就故事而言,本书叙述了周氏三兄弟与刘氏家族的情义纠葛。但这不是主要的,笔者的主旨在于:通过对古朴河村、桃源迷梦、纯真爱情和抗日情怀的散文抒发,展示动乱岁月中纯朴乡民的人性美。本书以相当的篇幅用第一人称写儿时趣事,古朴、童真正是怀旧情感的基调。
  
  
  《河村轶事》10 细水岸边
  
  
  夏至
  
  回忆儿时的印象,追述河村的往事,这中间包含一个矛盾。童年的记忆的是色彩缤纷、恍忽迷离的。而故事必有人物和情节的演绎,这两者如何统一呢?就如此刻,我捕捉孩提时代的印象,捕捉那撞击我的感官,给我童真的心以深深欢愉的那些光影、音乐:晴丽天空下飘荡的柳丝,亮晶晶蜻蜓的羽翼,河边耕牛的鸣叫,孩子们戏水的嬉闹……还有瓜田的宁静,那闷闷的叫人昏昏欲睡的甜丝丝的蒸汽和艾蒿火绳的烟味,细沙河水哗哗响……可是,同时我却不能不思索那荒僻河村的先辈,那背着沉重命运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两者难道不是一个整体吗?不是这些弓着腰的农夫在河边建立起的古朴生活,给我以古朴的自然和生活美的感受吗?不恰是他们在路边造了茅屋,在河上架了桥,在荒丘上开垦土地,繁衍着光屁股的在河里戏耍的孩子吗?怎样才能理解他们?理解他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解他们在那个年代,在苦难命运的重压下的挣扎,理解他们的所感与所思呢?这的确是我童稚的心灵难以承载,难以铭刻的。
  我多么羡慕和钦佩那些考古工作者,他们凭借几段枯骨,几片残简便能复制出先人们的斗争生活,描绘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演出的兴衰隆替的活剧。这正是我的企盼,可是我能借助儿时的记忆复现出先辈的生活吗……
  
  一个叫宝子的男孩,五岁,从坨镇来,跟妈妈到外婆家串门,外婆家住在河村,宝子到河村如鱼游水。
  夏至那天,庙上要到它自家的林子里去砍几棵树,准备给学生打桌椅。
  砍树要去一帮人:给会上办事的金外公(宝子外婆后嫁的丈夫,人称善人)、在庙、会和学馆作杂活的外号叫和尚的康舅,还有周先生带三个学生,这是一伙;渔夫和儿子栓柱也要去选两棵树造船,他还从我家坨镇请来了一位木匠胡四伯;栓柱姐杏也跟去采花,顺便也向周先生问问“字儿”。她是周先生的学生,正读《三字经》;再有是十岁的琴——宝子妈同母异父的妹妹。最后,当然了,少不了宝子,小小河村,大事小情,怎能少了咱们的宝子!在家时奶奶就封下了“打鼓上墙头”,一听到街上的鼓声,就要趴上墙头的顽童。
  一大早,宝子就跑到外婆家庙上的房子来了,他跳跳窜窜,兴奋不已。连跟他来的栓柱家的大青狗也受到了感染,围前围后摇头摆尾舔他的手。
  宝子和妈妈前一天是在小舅那睡的,夏天,宝子的外公老刘头总是睡在瓜地里。村里那三间房只小舅一人住。宝子妈要做点热乎乎可口的饭菜给外公送去。这时,宝子跑到庙上房子,外婆她们刚起来。
  “今天干活回来,一定累了。”宝子外婆对金外公说,“你请周先生到家来吃,备点酒菜。人家教琴子认字读书,花了不少心血,答谢一下。还有从茨坨来的胡四是宝子爷爷的朋友。”
  金外公说:
  “免了,胡四和先生渔夫老五请了,还让我去陪。请先生可别说答谢的话。他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他教孩子时就说‘有所施而不恃恩求报’。你还记得他给我们讲鬼狐传,城隍说的……”
  “有心向善,虽善不赏”琴背书说。金老头笑了,外婆不以为然,反驳说,欠人家要报答,心里才安。之后又把话题转到宝子:
  “宝子起得早,不到晌午就得累,找个人背他回来。”
  外婆还提醒宝子,把前两天捡的鸟放到林子里去。那鸟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摔伤了翅膀,宝子拾了,放到杏给他的小笼里,现在已经养好了。
  “宝子爱玩,鸟也欢快,就让他们一块多玩两天。”买鸟放生的善人一反常态说。
  “嗬啊,新鲜事儿,老头子到底更喜欢外孙,胜过小鸟”外婆打趣说。
  “宝子老捉弄它,早晚死他手上。”小琴姨说。
  “我今天就放它。”宝子忙表白。
  “小子现在也学会讨好外公了。”外婆笑了。
  
  
  塾师
  
  一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过了石桥向北岗树林走去。南满夏日的早辰,田野里清爽宜人,和尚牵着牛,牛拉着铁皮花轱辘大车,吱吱哑哑慢悠悠地走着,学生们打打闹闹在路边跑,周先生、胡木匠、渔夫和金外公边走边聊,琴和杏在一起有说有笑,一面掠着路边的花,琴小心地提着鸟笼,她怕宝子跑跑颠颠摔坏了笼中鸟。宝子和栓柱一会儿坐到车上,一会儿又跳下来赶大青狗,它老往坟地里钻。金外公怕宝子疯跑累了,便唤他,拉他的手。宝子便一面喘气一面听大人谈话。
  这时,两个学生跑过来问老师,为啥“苏子出油,种地头上”(语出《庄农杂字》)?
  金外公笑着说,这要问你们康叔;和尚便对孩子解释道,苏子有一股味,牲口不吃它,把苏子种在地头上,防止牲口掠边,祸害庄稼。
  渔夫感谢周先生到河村来教孩子读书认字,他说,孩子们有了知识,学手艺,作生意,能过好日子,将来说不定还有的能飞黄腾达,当官发大财。
  周子休先生缓缓摇着头:
  “我倒希望他们有知识能自立,过平常简朴的日子。捞得多了,成了大地主有什么好处?我在这里和村中人一样粗茶淡饭,你家腌了咸菜夹到我的碗里,我的衣服破了,邻家的姐妹拿去补。回到长滩,我是财主少爷,人家见了你表面赔笑,心里咒你。别说贫富之间,就是一家人为争夺财产,兄弟明争,妻妾暗斗的事也是多得很。就拿十几年前,长滩那档绑票案不就是大小老婆相互残杀吗!‘知足不辱,多藏必厚亡’……”他引了一句《庄子》。
  “你这话我只能同意一半,”渔夫说,“人还得有能耐,懂得生财之道,像你哥子灵,那生意作得多旺!”
  “难说,难说,上次回家他还向我诉苦,算计他的人多着呢!虽然他处处打点……”
  “我说老五,”善人金外公发话了,“你也得留神。你造一条小船在泡子里捕鱼也许没什么,要是像你说的,在自家地里圈一角,和泡子连起来,借泡子水放些小鱼养一养,怕要麻烦。那些财主们哪个不想霸占泡子……”
  “是啊,”渔夫说,“三哥——宝子姥爷,就警告过我,他说下洼财主先是买通官府占了泡子,然后在连雨天从河里往泡子放水,水淹到谁家的田,田就成了他的……”
  “你养鱼赔了本,没话说,如果你发了家,东屯的财主能不眼红?能不起歹心?”稍停,金外公又把话头转到自身:“如今我们这学馆和庙借几亩薄田和一片林子过清苦日子也就是了;若依了你学高丽人改水田种稻子,收入多了,麻烦就来了……现在所以能这样维持,人家也是看我和和尚守旧。”
  和尚笑了:
  “我也没五叔那样有主意。”
  “你们说建庙的时候,了因法师为啥选你当和尚?”子休问。
  和尚又笑了笑,答不出。子休便说:
  “了因方丈,他知道在这在贫苦的农村,让人抛弃一切献身佛门是做不到的,而你,康二,是一个只求温饱少私寡欲的人,也就够了。这正是老子的学说。了因是高僧,他是儒者,也深通中国的老庄思想。”
  “可是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想法多挣钱,让妻儿老小过好日子。我白天晚上忙,不怕累,还想造个船,改进网具,多打点鱼。所以我请了胡师傅来,这不跟你想教好学生一样吗,周先生你说呢?”渔夫凑近子休;子休半晌无言,停了一会儿欣然问道:
  “你们二位说,六年前,我为啥到河村来?”稍停,复又自语,“我喜欢这儿,几十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怨恨,没有争斗;走到树林里,鸟儿从你头上飞过,不受惊吓;躺到河边,鱼儿在你身旁游来游去;闲时坐在庙庭的树阴下,端一碗秫米饭,听学生诵书声,心里静静的。我还要什么呢……我不会扶犁点种,没力气打铁,木匠活石匠活全不在行,所幸的是教书也能糊口。我不教孩子争名夺利,也不让他们学我。老子说,总想按自己的意志治天下,那是办不到的,对学生何尝不如此……哥哥说我抛弃家业不分担父母的劳累是中了老庄的毒;其实老子、庄子我也未曾潜心研读;如果老子、庄子一定要他们的弟子费心研究自己的学说,那不是和他们主张质朴无为相悖吗……我羡慕陶渊明歌咏的贫士。说真的,我没有能力像哥哥那样应付经营,只有追随这些贤士的行踪,正是‘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你说的这些我只略懂,你在这穷乡僻壤,连个有学问谈得来的朋友都没有,怎能不闷,茨坨那个画家水石先生也好久没来了。”金翁说。
  “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尤其是你,不然我怎么会来此地;说到水石先生,过些时候我该去看看他,也拜访一下了因和尚……”
  
  树林就在眼前,鸟雀的歌唱,花草的清香随着林中的湿气吹过来,这一群人兴奋起来。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谁也没理由说服对方,也都不想说服,这样挺好。私塾先生不会挨饿,纯朴的乡民对教孩子们读书的只求粗茶淡饭的老师是恭而敬之的。除了柴米油盐且有一点菲薄的薪水。肚子不饿,脑子便是自由的,有精力和庄周、陶渊明神交,陪金外公下棋,看孩子们戏水。当学生们问他,为什么“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语出《千字文》)?他说自己不甚了然,四时轮回冷热交替是一种自然吧?这当然不能算一种回答;但是就连以五柳先生自诩的陶翁尚且不求甚解,他能如何呢!就这样他为自己的生活与志向画了一个框,那底线是不挨饿,上线是不甚解;在这个框子里,在这个圈子里,他就是庄周的鸟。
  坐在小小的庙庭里,听柳河水涓涓流淌,忘却了功名利禄,精神便能遨游于无穷的境域……难道这就是至人、神人、圣人吗?
  在那个敌伪统治时期,如果没有条件寻求革命,“无为”或者不失为一种洁身之道。
  进取的渔夫,无为的先生和中庸的石匠,他们都是可爱的人。
  
  
  树林
  
  河村的这一片树林占地有二、三十亩,在一个荒坡上,北面是柳河蜿蜒折向东南,西南有几处泡子,每当雨季它们泛滥起来便连成一片且与柳河相通。二十年前这荒岗的面积只有现在的一半,四周坡下去的地方被水浸着,岗上自然生长着一些杂木,它属于东村一家财主,财主也姓刘是外公的本家,因他的老伴身板软弱,建庙时便把这进不来车辆的岗子许给了佛。说来也怪,可能是信仰调节了心情,老伴的身体渐渐壮起来;而这岗自从归了庙以后水也慢慢退下去。“这可是佛家的宝地呀!”——东西村的人这样感叹说。后来庙上栽的树便也无人偷,当然这主要应归于民风之古朴。
  这岗子上原来零零星星自然生长着柳、槐、松、酸梨、野李子和一些杂木、灌木,后来庙上又让和尚去千山引进了一些青柏、油松、花曲柳、黑橡子树,这些虽说不十分名贵但也是比较有用的,考虑到财主们作棺木,农家作车辆和家具的料在这个小河村可以自给了,金外公想得可真周到……
  在初夏的北方,在这样晴和的日子,走进林子,听见鸟雀在歌唱,一行人都欢跃起来。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子休先生吟哦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你们说这是谁说的?”他问身边的学生。
  “不知道——”憨憨的庄稼孩子笑呵呵拖着长腔答。
  “那是大书法家王羲之写的《兰亭序》中的话。”先生说。
  “王羲之是哪的人啊?”
  “他是晋代琅邪临沂的人。”
  “晋代是个啥?”
  “那是中国的一个朝代,离现在有一千六百来年了。”爱看黄历的金外公对历史上的朝代可是有一些皮毛的知识。
  “中国?”学生有些愕然。
  “你多大了?”先生问。
  “十三,”学生答。
  “那你是哪年生的?”
  “不知道,我属龙的,”
  “那叫什么年?”
  “张大帅。”
  “现在是什么年?”
  孩子摇头。
  先生望了金翁一眼,感叹说:
  “不知有晋,不知有中国,也不知有眼下的满洲,真是桃源中的孩子……”
  “什么桃源,出荷、抓国兵的时候就知道自家是个啥了。”金翁说。
  “前些日子东庄来人不是要康兄去当劳工吗?”
  “是啊,我们死保了他是香火和尚,才算作罢。幸好日本人也信佛……”
  
  这时候渔夫带着木匠胡四与和尚分头去选自家要用的树木去了。
  宝子先和栓柱一起放了小鸟,他把笼门打开,小鸟并不飞去,他们把小鸟放在树枝上,小鸟只是啄她的羽毛,却不振翅。栓柱说算了走吧,宝子不依便拿树枝捅她,这时她才惜别地叫了一声翩然而去。然后宝子把笼子放到车上,又去看渔夫姥爷和和尚舅舅伐树。那是一颗正开花的高大的乔木。木匠对渔夫说:
  “五叔,我帮你选的这颗树是剌楸,木质致密又耐湿,是造船的好料。”
  “这可得谢谢你了,木材我不太懂,以后造舢板子也得请你帮忙……”
  “那有啥,得准备点好胶和柒。”
  这时和尚插话:
  “提起这木材,还得说老金头,什么事想得长远,当初他让我去千山引树种,专门嘱咐我找懂行的人。你看,现在这林子,单是寿材和车辆农具用材就有一些收入,养着学馆和庙也不易呀!……”
  他们一面拉锯一面聊天,学生也在跟前帮忙,有人拉绳调节树倒的方向,有人对倒下的树圈去树枝,栓柱便也参加进去。宝子这会儿对拉锯有了浓厚的兴趣,一定要帮着渔夫拉大锯,口里还念着外婆教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渔夫怕倒下的树枝碰了他,便让他去找金外公,许愿下次打鱼让宝子抄鱼。
  金外公察看树木去了,宝子便跑到杏姨那儿。杏正向周先生问字儿,周先生一向诲人不倦,一面用树枝在地下划,一面慢悠悠地讲解字的笔顺和它的含义;杏口里衔一朵小花,含着笑意望着先生,时而还轻轻的拂去他小褂上的树叶和青虫,那是树上掉下来的……宝子跑过来想要瞎混,被杏姨劝走了,杏姨答应给他一大把樱桃。
  最后,宝子去帮小姨采蘑菇。河村的树林里蘑菇多,因为在南满的这个纬度上,在这个季节,加上树林所处的地势,那是河边的小岗坡上,无论温度、湿度、阳光和通风都特别适于菌类的生长。不过这儿的菌种不太多,都是常见的。啥新鲜事宝子都有兴趣,他和小姨来过几次,认识那团团扁扁的有褐色斑块的香菇,还有那形状像草帽肉丝像蓑衣一样的草菇。他猫着腰拿一段树枝拨着落叶,他知道蘑菇和草菇爱长在有粪窝子的枯草上。小姨爱采香菇,她老是找那枯树干;她不喜欢找草菇,怕踩上牛屎,除非香菇太少了,那时候她会悄手悄脚,拿棍把粪蛋儿拨开……
  正如外婆预料的,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宝子睡在一个学生的背上。
  
  傍晚,木匠胡四到外公的瓜田聊天,他们俩有共同的经历,都是张军旧部,都因负伤归田,又都以种瓜度日。他们聊奉直战争,聊郭军反奉,聊大帅被炸和柳条湖事件。良多感慨。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古朴的河村静静地浮游着我童年的梦幻……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3楼) 发表于: 2012-07-28
《河村轶事》(十一) 抗日游勇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9) —

  
  外公
  
  村东的细河,水很清,缓缓地流着。河水把那些白沙卷过来卷过去。从外公离家到他回来都是这个样子。但是一个最大的变化发生了——有了我。因为有了我,外公的生命,外公的苦与乐,都没有到尽头,我,延续着外公的希望……
  细河岸边的道旁栽了很多柳树,瓜窝棚就在柳树下。夜来了,外公燃起蒿草,熏蚊子。他把狗皮褥子铺在地上,我躺在上面看星星。星星飘飘摇摇,还眨着眼,我知道,那是柳条摆动和草烟升起的缘故。
  我叫外公讲“古”,外公不善编故事,就讲树林子,齐膝深的雪,牛皮乌拉,狼,野猪,黑瞎子……
  所有这些都在孩子的心里激起了神秘的想往。在星光闪烁的夏夜,在梦幻漂游的细水河边……
  外公慢慢地吸着烟,白色的烟雾从烟袋锅上缕缕升起。他和妈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当年为什么出走去当兵,后来又为什么跑到了北大荒。
  事情是这样。
  
  他的出走不单是因为那档子诬陷,那不过是个引子,它使外公痛切的感到再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了。外公出走主要原因是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给财主扛活又苦又累,一年挣不了一担粮,难以养家糊口。不如去当兵,打仗升了官,就有好日子过。投奔大帅之后,由于外公沉默寡言,强壮威猛,很快得到长官的赏识。不久选作了大帅的骑兵卫队,每月除了饷钱还能有点外快。那时老舅只有一岁,外公还时常给家里捎几块银元,后来到关内打仗,和家里失去联系。外婆混不下去了,不知他是死是活,改了嫁。等他折回沈阳,知道变化,生米已成熟饭。
  “九一八”事变,日本兵炮轰北大营。张学良当时在北平,受命不抵抗,让部队要往关内撤,军心乱了。一部分农民出身的,思乡恋土,不愿离开家园;另一部分当官的,跟着大帅打下了关东的天下,有威有福。现在成了丧家犬,到别人的地盘上去,虽说关内长江以北好大地盘归了东北军,但地方军阀还是盘根错节有很大势力。他们心里不是滋味;还有一部分青年军官,热血男儿,有的是讲武堂的毕业生,有的是投笔从戎的学生。他们怀着满腔报国护民的热情,追随张家父子,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现在日本兵打进来了,他们却一弹不发,在抱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人的注视中,向关内撤退,军人的耻辱像烙铁一样灼着他们的心。那时他们在锦州外围。省府在锦州。与攻下沈阳的日军相持。
  外公所属骑兵旅的连长萧向荣就是其中一个,他决定带一伙弟兄留下来抗日。外公是他的副手,自然跟了他。
  
  临行前,战友们备了些酒肉,在农家的茅舍里,弹剑作歌,不胜悲怆。
  “我当兵当够了!”外公发言调子很低,“我们这算是什么部队!没有设防,没有部署,日本人在柳条湖炸铁路,挑事,我们还不戒备。等到人家打进了大营,当官的还要收枪,不抵抗。要不是战士们自发地和日本人接火,掩护着,北大营的整个旅都得让人家像宰羊一样宰了。你看他们,穿着衬裤往外跑,像上了人家的炕……鬼子一边放枪一边大笑……东撤山城镇,本是自家人,却不让进……这又往西跑,我们算什么兵!现在把老婆孩子扔给敌人,自己跑到关里去,干啥?戴个狗皮帽子,背个枪,一口关东话。口渴了,敲老百姓的门,人家都不愿给你开……我当兵当够了!可惜少帅,东北军在关内外,三十多万兵马,就算是和日本人碰脑袋,也要撞他个头破血流……”外公说到这,低头吸烟,再不愿说。
  
  那壮士萧连长接着发表了一通即席演说,慷慨陈辞。说到激昂处,竟然割破手指,写下“少帅珍重,后会有期”八个大字,在场人无不落泪。
  
  之后,一伙人便在暮色中骑马涉过冰冷的小凌河。
  
  时值深秋,金风飒飒,骑士们上了岸,纷纷向隔河相送的战友们举起马刀。片刻的静穆倾尽了国土沦丧的悲痛。
  须臾,即策马挥鞭,扬袍东去,消逝在暮霭中。
  
  当时他们分析,锦州驻军是撤退的兵,死在内战的关内是一种耻辱,不如留在东北。南满可以联合黄显声,北满可以投奔马占山。黄原是辽宁省公安处长,他在从沈阳向锦州的撤退途中发布命令组织民团,收编土匪和汉奸的队伍,与所部警察组成抗日义勇军。马将军抗日坚决,北满的回旋余地大,哈尔滨还有老毛子(苏联)的势力。日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想,过些时候南北的抗日力量汇合,时局一变,还能打回老家去……就在这伙游勇北进途中与日本人遭遇,被打散了。萧不知去向。外公带着伤,跑到了江北,投到了马部。
  
  1931年11月初,日本军绕过哈尔滨进攻齐齐哈尔。马占山组织嫩江江桥之役,率将士浴血奋战,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重挫日军,举国振奋。后,退至齐齐哈尔南郊三间房据守。中旬日军举重兵在飞机坦克大炮配合下,向马部猛攻,几经争夺,东北军阵地尽毁,伤亡过半,尸横遍野。外公再次负伤,赶不上暗夜里北撤的残部,落荒而走……
  
  后来我去辽宁省图书馆查阅一些资料,了解到马占山退守海伦之后,次年2月,在日本人诱逼之下,回到齐齐哈尔就任伪黑龙江省省长,3月参加伪满洲国成立典礼,被任命为伪军政部总长。4月1日他秘密出走黑河,通电反正,重举义旗,集结旧部,在绥化、拜泉一带打击日军,终因弹尽援绝,于12月退入苏联境内,后经欧洲回国。
  我还查知,当时东北军将士,违命抗日,不祗一起,东北军除了黄部还有熊飞等人。张学良体恤部下,理解战士的心情,劝说战士忍辱负重,遵守军纪,勿作鸟兽散。今天的撤退,为了明天收复国土。他拍着胸脯说,我张学良国耻家仇系于一身,怎能忘东三省三千万父老兄妹!五年后这位将军实现了他的诺言,发动了西安兵谏,闲居天津的马占山积极支持(卢沟桥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后,马被任命为东北挺进军总司令,率部在晋绥坚持抗日。)
  当时,我外公正蜷伏在松花江北的林莽中。
  
  
  子杰
  
  外公从北大荒回来的第二年(1937年)初春,一个寒冷的黄昏,子休带着十八岁的弟弟子杰来到外公的窝棚前。那个子杰见了外公不由分说,纳头便拜。说是请外公“指点迷津”。我外公是一个寡言的人,不善幽默,但见毛头小子这番举动,不由得乐了。他笑着说:
  “你们哥俩这是怎么啦,你看我如今落到这样地步,妻离子散,满身伤疤,像个聪明人吗?怎能给别人指明出路。”
  那小子竟长跪不起。哥哥也说:
  “大叔,你帮帮他吧,闯祸了……”
  外公只好将他拉起,在窝棚里生了火,让他们落座,细听原委。
  
  子休夹起一块炭火给外公点烟一面说:
  “弟弟在辽阳的中学念书,爱舞枪弄棒,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传说去年夏天的时候李兆麟带兵要打辽阳。进城卖山货的人看到好多抗联的队伍,还说桓仁、凤凰城的抗日自卫军也和他们联手了。大叔,你不知道,辽阳的青年一提起李兆麟就激动得不得了;还讲什么少帅通电兵变,联共抗日之类……咳!辽阳从来就是热血青年抗日志士活跃的地方。头几年,鬼子刚占东三省李兆麟就拉起队伍和他们斗了,后来退到了东山……如今警察署抓这些学生,说他们是反满组织。学生们议论,与其被抓去当劳工,不如逃走,找抗联,有几个已经奔东北边的山村去了……”
  
  外公吸着烟,慢慢分析说:
  “我去宝子家,听到茨坨卖皮货的人说,山里紧得很,日本人调了很多兵,烧村并屯,围抗联。往那去,进不了山,外乡口音,等于自投罗网……去年冬天,铁岭一带有一伙骑兵在活动,他们不可能是攻城的,可能想和河西的抗日军会合,说明西边有些势力。往西还可以退热河,和关里的军队并起来……往北走是不行了,虽然北边我认识几个人,但那地方现在控制很严。日本人要和俄国人打仗,好多劳工拉到江北去,关东军搜山,捉逃跑的人……”
  外公凭他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对局势、战争和灾难有直观的警觉。他建议子杰还是经河西去关内找东北军;外公向他介绍了几个旧日的袍泽。说只要提起外公的名字,他们定会有照应……他还建议子杰最好到河西一带的大车店里,和牲口贩子搭伙去口外,再从那边绕道山西奔西安,东北军就在那儿。
  子杰听了外公的一席开导深情致谢,同时眼睛牢牢盯上了挂在窝棚角上的那柄弯刀。外公便将它取下,在火光中可见刀鞘上镂有精致花纹。外公拔出弯刀,唯见那锋刃在跳荡的火焰下熠熠生辉。外公说:这是军中之物,在我的窝棚里,不过是为了对付野兽;你如要防身,不妨带去;但要注意,如上通衢大道,遇有官卡,尽早丢弃,免得惹来麻烦。说着便将刀递过去。
  子杰更加激动起来,他单膝跪下,双手接过弯刀;复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大洋,恭恭敬敬放在外公脚前。外公对这热血青年的戏剧色彩有些惶惑,接着便乐了,把钱还给了他。嘱咐说:你要买路钱的地方多着咧!但要记住,对汉奸狗腿子不要出手太大,那反会引起警觉;你没有什么案子,不要怕。如果碰上一两个强人,你不妨丢一块大洋,亮出弯刀,向他们“借路”。让他们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也就算了……
  
  就这样子杰拜谢了外公;又和哥抱头泣别,带着伤感的激情,在清冷的月光下,踏着积雪,消逝在河西的林莽中。小子的脚步太急,惊起了几只乌鸦……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子休喃喃地吟着他的《道德经》。
  本来,如果是跑了个劳工或是农民,日本人不会特别在意,知道穷人无非是奔生活。但如果是爱国学生,日本人要穷追不舍。因为他们知道,学生,尤其是富家子弟,有爱国热诚,能号召群众,组织抗日武装,李兆麟不就是例子吗!在日本人跟前混的子灵,深知事情的严重,搅尽脑汁。
  
  子杰走了三天之后,按照子灵的计划,一面在警察局使钱;一面造假象:说是子杰到年余泡看二哥,在泡子里破冰打鱼,冰坍堕水溺死。还用一床被包了两块石头,放进棺材抬回长滩,我爷爷被请去杀猪办酒席,茨坨高老道的班子也被请去做道场。在河村找了人,一是金外公,一是我外公的堂弟渔夫帮助张罗,在邻里的耳目中起到证人的作用。尽管两处村镇的机灵人有些纳闷,但因为周家人缘还好,村中也未见沸扬。
  也有道丧的,老爷便广宴宾客,大家也志了哀;虽然有些微的尴尬,还是说了些节哀顺便之类的客套话。倒是子杰的生母,痛哭不已——生离尤如死别。好在这位农妇性格内向,属于那种闷头哀泣的类型;并不在嚎啕中叙事。老爷便命子秀和婆子扶入后宅。
  办丧事的时候,在席间还出了一件惊险的事,一伙警察闯了进去搜捕一个高丽人,说是抗日份子。周老爷怀疑是剌探情况,使了银子算是打发走了。
  一个叫安东的高丽青年确实躲藏在了丧事的现场。情急之下,他钻进了正做道场的高老道的袍子下面。高老道的班子是和爷爷一起从茨坨请来的。当场的情况,爷爷看得清清楚楚,但别人却没有发现。关于小安东和高五爷爷的故事,容我到《古堡残阳》中另作交待。顺便说一句,这个小安东正是母亲和杏姨说过的那人,渔夫姥爷请过的他,当时是让他教种稻子。
  出殡的那一天,乡中的一个老寡妇也赶来道别。因子杰与她儿子幼年便常在一起玩耍,念书后又常到她家干些杂活练练身手。老人分外喜爱子杰。曾感叹说:可惜我们门第不同,不然认你为义子。子杰说,他的母亲也是贫苦人家出身,便认真拜了一拜。周老爷得知此事也不以为意,反认为这样:有个地位低微的干妈——好养活。后来老人的儿子被抓去当国兵,子杰便常来照看,周家也有些抚恤。老人此番听到噩耗,未知其中蹊跷,不免万分悲痛;倒在灵前,历数亡人待她的好处;说她的苦命折杀了子杰。在场的人,无不为子杰的恤贫敬老和孤苦妇人的切切哀思所动容。
  
  一个月后的融融的春日,一个山货商打扮的人骑一头骡,悠悠地走在辽西的山路上。突然从林子后闯出一伙强人。那人勒住韁绳,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摔在地上,同时亮出弯刀。一群人旋即将他带上山去。原来那占山为王哨聚群英的,正是当年率部涉过小凌河的连长萧向荣。山货商乃是子杰。
  


离线行吟者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4楼) 发表于: 2012-08-02
《河村轶事》(十二)货郎鲁伯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8) —
  
  货郎
  
  晌午头,我躺在北窗台上,眯着眼,蜜蜂嗡嗡响,窝瓜花甜滋滋的味。这热天,猫狗都歇了,河村静悄悄,只有知了一阵一阵地叫……
  突然,响起哗啷鼓的声音,哗啷啷,哗啷啷。
  “你鲁伯伯来了。”妈妈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我便飞快跳下炕,跑出去。只见鲁伯已经放下担子,站在院门外,一手擦汗。
  和妈妈一起出去的还有杏姨;她爹他渔夫姥爷也从东院赶过来了,一面亲热招呼鲁掌柜,一面放下挽着的裤腿。鲁伯慈爱的拍着我的背说,“喜子又长高了。”——喜子是我在茨坨的小名,河村人叫我宝子。
  “看爷爷这回给你带来多少好吃的。”
  渔夫已经把货郎担挑起来,一行人说说笑笑往屋里走。
  一进屋,鲁伯放下了我,妈妈忙请客人落座,给他点烟;一面问爷爷奶奶身体状况。我已经急不可耐地围着担子打起转来。鲁伯走到一个篓子前面,开始取爷爷的礼物,一面大声念着,看这全是你的:一包红白蘸,那是熟花生米蘸上白糖,为了使孩子们兴奋,一部分染上了红色;一包桃酥,还有一包五光十色的玻璃球。妈妈忙抓了一些点心给东屋跟过来的生财;又捡两块桃酥递给杏,杏抿着嘴摆手,妈便让她给栓柱带去。生财怯怯地接过点心,眼睛却盯着我的玻璃球;我便和他在屋地里弹起球来。
  爷爷还给妈带来一块布料;给小姨买了一本“名贤集”。爷爷还给金外公带来了几本早年的《黄历》。
  我家给顾客系肉常用一种草,浸水后十分柔韧,家人叫它“麻兰”。有时,极少情形,也用旧书纸,这时爷爷就留意了——爷爷是识字的,能写会算——哪些是谁要的。“陈年黄历”本来是用于形容过了时的道理——没用的东西。可是金外公却收集它,还常常翻阅研读,有时还与周先生讨论。更有甚的是他的唯一的爱女,我小姨,故事的当时她已经很有学问了,就是说,认字而懂理,那次妈妈带她到我家去,她竟将一叠废书全卷回家去。爷爷说这小外甥女真爱看书,却不知,那只是一种癖好——“敬惜字纸”。
  爷爷给外婆带的东西是一小罐猪油和两块猪胰子。猪胰子是用猪的胰脏和碱作的。外婆捧着油罐喜笑颜开:亲家想的可真周到,上一次带来的还没用了呢!
  此外,爷爷还给杏带来了一些花籽儿,在集上买的。杏视如珍宝。杏养了好多花,爷爷帮她联系卖到南三台子的教堂里去。
  外婆和妈忙给鲁伯做稗米水饭,锅里还带了几个咸鸭蛋。杏还送来两条腌鱼。稗子是低产作物,但它能生在低洼的田里,河村的洼地多种它,不怕涝。
  这时,有几个邻居妇女过来看化妆品和和针线,鲁伯一一应答。
  
  鲁伯是个货郎,往来于偏僻的乡村和集市之间;在集市里批发些家庭妇女常用的针黹之类,到乡间去卖。他个子不高背略有些驼,为人和善,常给村里人稍书带信,传递消息,带些轻便的东西,人缘极好。听妈妈说,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不愿给人抱在驴背上,却爱睡在鲁伯的担子里。一到外婆家,人家抱起来就打趣说,到底是集上的人,身上都有香草油的味道。可是好景不长,我一到四、五岁,变成爱干活的男孩,浑身冒汗。爱开玩笑的人便说,肉铺这小子,一股猪毛味。当然,妈听了很不高兴。虽然猪毛远比香草油有用,人们却尊敬那些没用的东西,这也是个美学问题。
  饭好了,鲁伯拿起碗筷;渔夫点了一袋烟,陪坐旁边。两人聊起鱼市的行情来。
  “多亏亲家,宝儿爷爷,联络了这几家饭馆,”渔夫笑呵呵的说“要不,挑了担子赶到集上,又得小半晌了。”
  “卖鱼可得早点,天刚亮,羿家桥的鱼贩子就上市了。”鲁伯说。
  “你怎么也早不了,要是你头一天从塘里捉上来,路上死的就多,因为你不能带太多的水。”
  “那是。”
  “羿家桥到茨坨,他们才十来里,我们这儿有小三十……这回好了,有你送的准信,我直接送到饭馆去,早上从塘里网上来,不延误他们中午做菜。”
  “你还是应当买个洋车子(自行车),一边挂个桶;从年余泡到茨坨要不了一个时辰。”
  “说的是,我也正打算呢。”
  这时,母亲正躲在一边抹着眼泪和小姨读父亲从狱中寄来的信,我知道这才是她最盼望的……
  
  
  传书
  
  吃完午饭,抽袋烟,鲁伯便去西院找周先生送书,我要跟去,妈扯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周先生每次见鲁伯,都是为了探听弟弟子杰的消息。前几年弟弟在辽阳闹抗日,被日本人追捕,跑了。
  
  庙庭里老槐树下,鲁伯装了一袋烟,谈起那边的情况:
  “难呐,人越打越少。不如头几年。你弟走那年冬天,喜子两岁多。他先是在一伙皮货商里混了一阵,学会了那个行当的黑话和规矩,以防碰见巡逻队好应付,第二年春才进了山。
  说来也巧,正好碰上萧司令的队伍。司令一见那弯刀,掉了泪。子杰这才把喜子姥爷的情况说了一遍。很快他们便信任了他。一次,碰上一个日军带四个国兵巡逻。因子杰会日语,便冒充翻译上前搭话,巡逻队失去警惕,被萧缴了枪。
  “还有一次,那是前年,”鲁伯若有所思,把着烟袋。“萧司令派你弟和承武――喜子他堂叔,去收编一伙土匪,有十来个人。那头目开口摆出条件:他的人不能拆散,由他指挥。打汉奸得来的财物,归他分配。那个家伙还奸笑说,他就是这样,就是降了鬼子对付我们,也是这条件。最后说,你们回去商量,但是人得留下一个。他的话音未落,承武扯过那人的腰刀,把他砍了。子杰也立刻亮出藏在靴子里的枪。在场的土匪给镇住了。”鲁伯吸口烟,
  “你弟不愧是读书人。义正词严:你们都看到了,多少穷苦的庄稼汉为了保卫祖先留下的土地,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我庄严宣布,哪一个热血男儿,愿意抗击倭寇,还我河山,参加我们义勇军的,站到这边来!如果家有妻儿老小,要回家种地的,发给盘缠,就是不许告密当汉奸。这伙人在大义感受召下,纷纷表示抗日到底。收编的事顺利完成。你这个弟弟真是个将才。”
  子休得知弟弟的这样的消息,很是高兴,接着又问了些子杰的生活,鲁伯也不甚了然。子休又讲了家里的情况,并拿出十块银元,也许哪一天遇到子杰,烦请转上。
  鲁伯从庙上出来又到瓜田去看外公。传达了萧的问候。他们谈了游击队的战斗和日本人的围剿。谈了游击队下乡锄奸抗税的事。外公担心他们能否站住脚。鲁伯说,日子是很难,日本人一面实行绥靖政策,一面加紧用兵。萧经过这些年磨练也有了一些办法。主要是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了。他要许多暗线,连警察局都有游击队的人。有点风吹草动,就知道。退路也摸熟了。他们说的情况都是真的,但两人的心里都有挥不去的阴影。日本人的势力大。
  
  鲁伯过去在营口码头上当脚夫,一次有位货主雇了去到河西去运货,被胡子(强盗)掠去了,他逃跑被抓回,给背上烙了伤。可是知情的人私下里却说,他被土匪抓去是事实。而那帮人并入了北镇的抗日军。抗日军给了他本钱让他当货郎,走村串屯收集日伪军情报。后来叫日本人抓去了,抗日军救了他,后又被打散,那疤是鬼子烙的。
  对这事警察局虽有所耳闻,但没有证人,那时河西河东都有抗日军出没,北镇那一带,打过几次仗,双方都有伤亡。说不定当事者都死了,谁愿去作证惹事生非,何况鲁伯现在有家有小,已成良民。
  证人是没了,但那伤疤却赫然现在背上,就在右肩稍下的地方,鲁伯从不隐藏它,当然那也是无法隐藏的,毕竟他是一个担担的。夏天热了,他便退下小褂,那疤被扁担磨得通红……要说蛛丝马迹还真有,那年(我四岁时)夏天,驴贩子老秦一到茨坨就找鲁伯,两人在独一处喝醉了痛哭流涕。老秦当过响马,街面的人心里明镜的,但他是否被抗联收编,谁知道?况且谁敢惹他!
  
  鲁伯又串屯去了。
  在柳阴里,在村道上,夏日困闷的空气中,又响起了哗啷鼓和他那略带沙哑的叫卖声:
  “谁买青丝线、花绒线、梳头油、雪花膏?发行价喽!”
  哗啷啷,哗啷啷……
  渐渐消逝了,货郎担在宁静的河村中搅起的波纹。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5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三) 柳堤埙音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8) —
 
  瞽者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铛,铛
  ……
  一个盲人双手握着一个小葫芦在嘴上吹着,这急促而跳动的旋律就是从这乐器里发出来的,这乐器学名叫埙,是用泥土烧制的。上面穿了几个小洞,几个手指在不同的洞上开合便发出不同的音调。乡民们叫它“葫芦头”,“葫芦”言其形状,“头”说明它的小。盲人的左肘挎一段绳套,麻绳下端系一根竹竿,竹竿的另一头牵在一个童子的左手里。童子的右手握一柄圆木把手,把手嵌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框上,但可以转动。木框下面的三个边各引一条细绳,三条绳匀称地将一面小铜锣吊在其间;把手中间垂直铆一根长柄小木锤,当把手转动的时候,这小木锤便正好敲击铜锣的脐。
  这乐器简易小巧,操作方便。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也很难找出它的毛病。是啊,假如把这个问题提给你:请你设计一件乐器,可以让一个没有任何文化修养的孩子,承担引路和伴奏的双重任务,你该如何构想呢?
  就这样,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在吹埙人每一次换气的时候,孩子便连续两次转动他的右手,小锣便发出"铛,铛"的悦耳的声音。
  “茉莉花”的歌儿在我国各地有多种曲调。盲人吹的既不像南方小调那样委婉柔媚,也不像北方歌曲那样开朗明丽。它开头用四个小节的急促跳荡的高音旋律重复两次,引你注意;接着便把腔拖下来,运用诗歌中顶针的句法技巧,在小段的音调上首尾相衔绵绵延续;尾声再挑上去,长长的拖腔,叠韵回环,久久不息。
  盛夏,河村宁静而倦慵,茉莉花的小曲在它的上空飘荡。
  一个孩子赤着脚,引一个算命瞎子走在乡村的泥土路上——这孩子就是生财。那份工作是栓柱二表婶——一个媒婆,给他介绍的,“混口饭吃呗,”二表婶放开烟袋,射出一注口水,晃着头说。其实生财只在晌午和瞎子一起吃一顿饭,早晚上还是在自家吃。当然,如果碰巧算命在中午,那家人干活有吃中饭的习惯,而且——这很重要——盲者的巧舌能取悦施主,那么午饭便有新的着落了。但腼腆的生财常常吃不饱,晚上回家时便要多吃……每逢外婆衔一根烟袋到东屋串门,看到这番景象便笑着说,虫儿吃得好香,又哪个财主交好运了……
  
  瞎子姓何,名所思,行三,茨坨人,生来就双目失明。他能走上算命糊口这条路,多亏庙上了因方丈和私塾牛先生的教化。就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经人介绍便和东年余泡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同居了。寡妇三十岁,吕氏,一个勤快而老实的女人。她待瞎子极好,夏天,太阳栽西的时候,我在外公的瓜棚里经常看到她挎一个篮子,在桥头的岗子上一面挖野菜一面等候她的男人。直到生财领瞎子走到桥边,交到她手上,她便挽着他走回家去。看到这番情景,外公感叹说,瞎子修来的福!
  我五岁那年的春末,何三在东村住下不久,便时常到庙上来和金外公聊天。这时金外公便拿出他多年收集的旧黄历,结合干支记年给他讲时局大事和自然灾害。诸如日俄战打旅顺,孙中山创建民国,宣统逊位,直奉战、奉直战,老道口炸大帅,辽河发大水,康德立满洲,奉天闹瘟疫……瞎子听得入了神。他感激说:
  “大叔,我谢谢您老讲给我的这些大事,我虽然东一句西一句听一点东西,那都是零零碎碎和我的干支记年连不起来,我不能看书!”他停了一会,摆摆头,“在残废中最可怕的残废就是瞎子,看不见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天天吹茉莉花,什么是茉莉花?那天,生财给我闻一个东西,很香,他说是杏姨家的茉莉花。噢,茉莉花不是伤心的曲儿!可我就是用这伤心的小曲想一切事的。就说我的恩人,牛先生,一句句教我背命书的话,我才有了混饭的本领,可是,先生是什么样?活着是什么样?死了又是什么样?对我只是声,绵绵的声,响着响着又变成了伤心的曲儿……”
  瞎子终于什么也不说了,“他一定是想念起自己的恩师”——那天下晌,金外公一面和周先生下棋一面讲了这事,最后这样感叹说。
  
  
  命运
  
  夏天,就在开头说到的那个下午,母亲和吴姨请瞎子来算命。
  在河村还有谁比这两个苦命的女人更希望预卜自己和亲人的未来呢!母亲叫我跑出去,喊生财,把瞎子领进来。
  母亲开口叫三哥,这是从茨坨那边论过来的,大声介绍了自己。其实没必要,瞎子不聋,但是人们在和有类似残疾的人说话总是如此,声音大语调慢,一种体恤的关爱。他们聊了一会家常,问小镇的所闻。接着便说起爸爸,请他给算一命。妈说了父亲的生年月日和时辰之后,又讲了他的牢狱之灾。瞎子经过了一番掐算测出了父亲的八字和起运的岁数。这些在命书中都有固定的推法。之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以背书的语调,唱那生克冲害的歌子。却和母亲聊起天来:
  “二妹子(这称呼自然也是从茨坨那里论过来的),从老二的生月干支推算起来,这几年他的大运可不佳,灾星在北方。他和他的朋友相克也相生,否极泰来,解铃还是系铃人。明年就转运了,财运亨通……”
  随后他又让母亲报我的出生时间,给我掐算。
  妈妈高兴地说出了我的生辰,瞎子又将右手的拇指在其它四指的关节处掐了几圈。之后,笑开了。那双可怜的乾蹩眼又密密地眨起来。接着便预言起我的大富大贵来,而且正是我冲开了禁锢父亲财运的壳……
  此时妈妈已心花怒放了。但她极力抑制自己,说起有了孩子得花多少钱呀!当爸爸的怎能不去拼命。随后,又笑嘻嘻揶揄瞎子说,三哥,你也该算一算自己何时生得贵子。瞎子便密密地眨眼,羞怯地笑。
  话头一转,又说起吴姨打扮苓儿来,夸说苓儿的美丽,显然她想让吴姨也分享她受恭维得到的喜悦……
  吹捧孩子是算命瞎子和不瞎的常人惯用的手法。因为父母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要证实预言的准确那就是遥远的事情了。
  接着是给吴姨算命,吴姨说出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的生日时辰。瞎子默然推算了一会,沉着脸说出“两命相冲”。吴姨顿时现出哀戚的神色,问,怎样才得解呢?瞎子复又说,这冲也不全是坏事,但看一方是不是困着,如是困着这一冲反是大喜。破了绳索不就团圆了吗!这时吴姨的脸色豁然开朗,忙问,这一方是有家的,算不算困着?说完脸红起来。但瞎子看不见,他连连点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但两个兴奋中的女人却不解那命书中的呓语……
  这其间我和生财一直玩那小铜锣。母亲叫三哥,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还说麻烦二叔(我爷)的地方多咧,但妈妈还是把钱悄悄塞到他的褡裢里,并对生财使了个眼色。
  瞎子是茨坨人,现住在河村东屯,两个女人的苦楚他岂能不知,算命要为人释怀,这其中难免夹杂着善意的宽慰。恩人高僧的教诲,他是铭记在心的……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铛,铛。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
  在河堤上,一个小孩,牵着一个算命先生,走在长长的柳林小道里。而他自己,就是一个苦命的瞎子。
  
  河村宁静而倦慵,偶尔从大树底下传来倒嚼老牛的困闷的叫声。茉莉花的小曲在它的上空飘荡。细心的听者定会发现,在那的回环不断的尾音中,隐藏着对这苦难人生的隽永的哀叹……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6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四) 摩登好女郎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7) —


  
  曼丽
  
  那一天河村的庙庭里来了一位夫人。开着一辆汽车来的。因为道路不便,车没有开进西村,停在了草桥的东头。河村的的孩子没有见过小汽车,便都围过来看稀罕。吱吱喳喳地喧哗不休。大胆一点的,便走到跟前去,往里看。这时从车里走出一位时装女人,穿一件月白色镶边的旗袍,罩一领深色绣花的坎肩。她那烫过的头发盘个小髻,这使她白皙的刀条脸更显得刮净。她和司机交待了两句,夹一个小皮包,转过了身。高跟鞋艰难地走过草桥,在土路上踩出浅浅的坑。女孩们过去看,嗅着香水味,呲开豁牙的嘴,笑。女人扭着腰,向庙岗走去。
  子休和吴姨闻讯迎了出来。见了面,子休叫嫂子,吴姨称太太,女人是子灵的妻子,徐曼丽。
  太太走进正殿,燃着一柱香,款款俯下身,拜了一拜。立在一旁的和尚康舅便缓缓地敲了几下罄子。
  “学生呢?”嫂子回身,开口了。
  “下半晌不上课,孩子在地里干活。”子休说着,让嫂子教室里坐。女人只在门边往里看了一眼,便说:
  “就在这树下坐坐吧,风风凉凉的。”说着从旗袍襟里扯出一条帕子在手上摇。
  子休和和尚忙提出一把椅子两个方凳,此时使女吴姨早已捉着自己的小凳,站在树下,另只手擎一杯茶,放在和尚摆好的木凳上。女人掀了一下旗袍,在靠背椅上落坐,一条玉腿优雅地架在另一条上。随后,她把手帕掖回开襟,打开手提包取出香烟。喀喳,打着了打火机。这时躲在庙门外偷看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咦――”的嘘声。和尚便带他们走开了。
  女人的纤指夹着日本产“大粉刀”牌的烟卷,摇着足尖,缓缓地环顾四周,吐出一缕青烟,发话了:
  “好地方啊!老二,你可真能躲清静呀!”
  子休纳头坐着,不言语。
  “你没看爹妈一天天老了,担子都落到我和你哥的肩膀上,城里一大摊生意,家里几十垧地。三弟不着调,也折腾死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话几年前都说完了,嫂子你就当我出家好了。”
  “你不提这还好,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娶妻生子,难道你让偌大的家产送给外姓的野种吗?”
  吴姨听这,脸刷地红了。子休说;
  “江山都送给皇军了,家产算个啥!”
  “你这是反满,屁话!”嫂子厉声说。
  “可惜,我家就一个反满的,掉进了冰窟窿里。”子休说。
  嫂子气的喘气,扔掉了手里烟:
  “老二,你在这教什么书?多少私学馆都让日本人关了。现在日满亲善,权力都在日本人手上,不让孩子学日语,将来怎么混事?”她停了停,“你想教书可以,跟我去辽阳,先学日语。以后你愿意在长滩、辽阳、奉天,随你。”
  “嫂子,你无需生气,你和哥哥的累我岂能不知。可是我帮不了你们的忙,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天性散漫,不可大用。拿我有兴趣的东西教教孩子,自食其力是我的快乐。至于学校该怎么办,那不是我的事。现在教日语的先生请不到,也只有这样维持。金翁常被叫去受训斥,上面说让孩子去镇上读书,可哪一位家长肯呢?如果哪一天学馆停了,我也只有去当游方道士。日语我是断不学的。”说到最后一句,一向柔弱的子休却坚决起来。
  “混!真混!放着地主不当,去讨饭。爹会任着你的性?休想!我今天就给你指点到这儿,你哥还要来。”女人停了片刻,转向吴姨:
  “现在,再说你。玉儿,你有多大了?”她偏着头,凤眼斜起来,又点了一支烟,左手夹着,小指妩媚的翘起。
  “二十五岁,太太。”吴姨的精神提了起来,准备迎接这迟来的挑战。
  “哦,二十五。”太太把右手叠在左肘下,侧下脸:
  “那年,你十三岁吧?你爹把你卖到我们家,一晃十多年了。”她把“卖”字说得很重,显然是有意羞辱。停下了,吐着雾,拿眼死死盯着玉莲:
  “这十多年,你把老爷太太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们离不开你;你把子灵哥俩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们也离不开你了。好啊,你是那么贤良、温柔、体贴……和你比起来,我这个体面人家的,明媒正娶的,累死累活的媳妇,倒成了悍妇。”
  “行了,嫂子!有话对哥哥说。”子休听不惯。
  “太太,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周家,对不起太太的事!”玉莲挺直了腰。
  “我说话的时候,你们俩听着。我是从百十里外来的,为了你们好――”她弹了下烟。
  “对得起,对不起,我们在神佛面前就不说了。我这次来,也是命你到辽阳去。我想这也是子灵的意思,他不是离不开你吗。省得他扔下生意,老往这边跑……再说了,我们俩也要一个人侍候。我比你大五岁,现在已是徐娘半老了。白天在商场、官场累个贼死,晚上回家你只要给我端碗茶,捶捶腿,我的眼睛也就闭上了。你以为我还愿意看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吗……”
  这时,外婆从角门过来了。
  “哟,贵客来了。是子灵媳妇吧?”
  曼丽并没有起立,只是欠了欠身说;
  “这位未谋面的姥姥,我该怎么称呼?”
  “如果你是子灵媳妇,该叫我大姨,因为子灵就是这么叫的。我是玉儿的姨。”外婆一向响快。她又问,“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
  “嫂子带车来的。”子休说,气氛缓和下来。
  “那就把司机也请来,这就吃饭。都好了,摆到桌上了。尝尝我们庄稼人家的菜。”
  曼丽站起来,现出和悦脸色:
  “谢谢你,大姨,我还有事要赶回辽阳去。”接着又对子休和玉莲说:
  “我的话你们俩人要听,家里的纷争我不计较。生意越来越大,我累得很。”说着面有戚色。转身告别。
  
  一行人送出庙门。子休与康舅跟着送到桥东,小车跟前。玉莲要送,子休阻止了她。
  
  这时候宝子正对一帮孩子吹牛。说爸爸开的汽车比这还大。这是真的,父亲以前在日本关东军第一军管区司令部开车。汽车着火父亲入了狱。
  嫂子从车上取下了一个小木匣。递给了子休,说是给苓的礼物。子休启了盖见是四个日本人制的穿和服的小木偶。车子摇摇晃晃走了。
  妈妈、吴姨和外婆站在庙门口望着,吴姨听了女人的话心情有些动荡,便问妈,她如真心,如何是好?妈有点狐疑:财主家的人心难测。吴姨太想和子灵在一起了,一半为了孩子。奴仆出身的她,并不计较名份。外婆看出她的心思,斩钉截铁地说:
  “万万不可,你想要尤二姐的下场吗?”――那年月《红楼梦》的故事已是家喻户晓。
  可是子休却无动于中,老子的哲学已经让他把一切都看透了。
  
  和女人一起来开车的叫木村,是个汉奸,混血儿,在一个日本的商社里有相当的地位。他是曼丽的情人。
  “事情办的怎么样?”他问。
  “两个窝囊废,容他们去想,主要的还是我们家那个,要把他擒住。”
  “说得对,你要把底细摸透。”木村说着,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上。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7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五) 媒婆尤婶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6) —
  媒婆
  
  “那讨厌的二表婶又来了。”杏一进门就对母亲说。一面摔着她的辫子。
  “是尤婆?”妈问,一面做着棉衣。
  “还能有谁!”杏姨坐到炕沿上,一下把我搂过去。
  “所以你躲出来了?”
  “嗯,大娘(我外婆)在我家,还有我弟。”
  “五叔(渔夫)呢?”
  “划船去西泡子了。”
  过了一会,妈忽然想起什么,问:
  “杏,你说他姥去你家了?妈说不定是为了玉姐。那媒婆……走,我得过去。”妈放下手里活,下炕。我也急着穿鞋。妈让我陪杏姨,我说找栓柱,便头里跑了。听妈在后面笑说:这小子,哪有动静,哪到。
  
  杏说的二表婶,是栓柱家的远亲,一个姓尤的半大老太太,远近知名的媒婆,东年余泡的人。在用不着她的时候,人们叫她“油嘴”;当面便称她二婶。二婶给杏提过几次亲,常来刘家走动。栓柱格外烦她;但这并不妨碍他吃表婶送来的点心,学她的本领。栓柱用牙缝射水的技术是跟二表婶学的。
  
  二婶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当然,说媒,成与不成都会得到一些好处。但是这个行当在那缺少社交,信息又不流通的时代,也是不可或缺的。就是如今不也有“介绍所”吗。说起这职业,对于一个要表现自我,实现自我的人,可是绝佳的选择。首先她会受到当事人的尊敬。当事人,那些可怜的少男少女们在她面前,总要穿上漂亮的衣裳,用得体的举止献上殷勤,给她点烟,倒茶。然后,忸怩作态,端坐一边,将最好的侧面展示给她。而今的年青人,如你不能体会那时媒人的权威,你不妨想一想“歌手大奖赛”的评委。在这孤陋寡闻的乡村凭她掌握的信息和发话的权威而言,也可以称为“摩登女性”。
  尤二婶的风光恰是如此,吃香的,喝辣的,打扮得利利整整:盘个髻,穿着坎肩,紥着裤脚,一双不太小的小鞋,一根大烟袋。干瘪的脸,倒也洁净。只是那眼,因总是强作笑颜而多了些鱼尾纹。每到一处便脱了鞋,上炕,将那劳累的腿折叠着高高盘起。当她描述一个对象说到声情并茂时,便将烟袋抖几抖,下巴向上一抬,“卟叽”——就是一注口水。那射程一般在八步之外。但由于农村南北炕之间通常不过三、四步,所以倘若谈话是在屋里进行,口水的落点到对面的炕沿下也就算了。
  尊敬的读者,请你们设想:一个农村妇女,一个被封建社会排斥在教育和社交之外的受到歧视的人。在她侃侃而谈的时候,会赢得专注的听众,她该怎样兴奋,又怎能不发扬敬业精神呢?所以妙语联珠就这样积累起来了。
  小时候,我爱热闹,在邻里间闲串,听过许多媒人的演说——那真是精彩绝伦。可惜这些婆子们都不会文字。倘若我们把这些口头文学辑录起来,那将是怎样一笔财富啊!说它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不为过份。
  
  那一天下半晌,外边下着小雨。尤二婶到杏家来了,目的稍后就知道了:是与外婆合谋,劝说苓儿妈,考虑一门亲事。因为下雨,我和栓柱便在屋地里用石子下棋——“憋死牛”,听得一清二楚。
  “二妹子,今天真不凑巧,下了一点小雨,不知你淋了没有?”外婆客气地说。
  “我是披个蓑衣来的,裤腿湿了点,没关系呀,老姐,别说是下雨,就是下雹子我也得来,老姐的事。”
  “哟,这个巧嘴,要我的账了,晌午饭就在这吃吧,老姐也没别的,稗米水饭咸鸭蛋。”
  “我领了,今天可不行,几家请我都没答应。改日吧,等你办喜事儿,或是金姐夫作大寿。唉,你看姐夫那福相,真是富家胚子,诗书弟子。不怪叫玉堂,真是金玉满堂呀!”
  “不说他,败家子。你今天就把那家的情况说一下。”
  “哟——,我看苓儿她妈准是中了邪”二婶(我应叫二姥娘)这样开始了。
  这也是媒婆惯用的套路,说你中邪便需要开导,才引发出下面的话:
  “你说,云子妈(外婆的称谓),那天我给杏说事,玉儿也在,我对她刚提了两句,她一口就回绝了。我给她说的那家虽说不是财主,也不愁吃穿,就是年龄大一点,也是死了老婆的,又不是填房作小;再说,人家也不嫌她拖壶芦(指带孩子嫁人),也不问她以前的事儿。可她就是不理……依我看她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婆子说到这儿,似乎为了画龙点睛,又摇了摇她的烟袋。栓柱顿时警觉起来。待到她“卟叽”刚一出口,栓柱一脚踢动了她的小鞋,口水便不偏不斜落在鞋里。婆子举起烟袋,栓柱早已抱头鼠窜了。
  “玉姐是个重情义的人,苦就苦在这了”母亲像是评说,又像是在自语,“可是人要没有情义,还活个啥劲儿!”
  “哎哟,我的傻侄女”婆子反驳说“那些做官为宦的、财主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哪房是真情,哪屋是假义?他们可是什么都要:贤妻良母,要!风尘女子,也要!既要财产又要官,临死还得要个牌坊。”媒婆的嘴到底厉害,不幸的是她说的都是真情。母亲哑口了。
  接着,是一问一答,两个老太太仔细的摆了家产、人品、子女等等详细的情况。末了,外婆说:
  “这家我算了解个大约了,烦你再留心十里八屯看有没有年轻一点的富家子弟,填房也行啊,就是人要体面。你看我家玉儿,谁不夸是美人。怎么也得讲点般配。咱老姐俩今天就说到这儿。我把情况对玉儿学说一下,听听她的。她不是我的女儿,就是女儿如今也不能强按头。你忙,我不留你,叫明子(小舅)打个伞送你。这有几把枣带上,给孙子。”
  就这样,媒婆走了。
  妈对外婆说:
  “妈你别太操心,我看玉姐对子灵感情深得很,何况苓儿,两人的骨肉。”
  外婆对妈说:
  “依我看,该断就断!”外婆斩钉截铁说。“姓周的要不同他老婆离婚,或是家里发话二房,就该有个痛快话,小玉也要有个决心:一刀两断,不从那边断就从这边断。人得活着,不为自己,我说的正是为孩子想。当初,我不横下心,拖死你们。”
  母亲的话我能理解,从父亲入狱后,她流的眼泪中我体会到了;外婆的话我也能理解,妈讲过外婆当年受的罪,受的苦。虽然那时我只有五岁。
  人啊,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他比谁都聪明,却很少用脑子想自己的命运;关键一步到来时,往往用痛苦的感受来选择。
  河村,我苦难的家乡……你清清的柳河水,到底是从哪里流来的哟……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8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六) 使女恋情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6) —
  子灵
  
  苓儿在外公的狗皮褥子上睡着了,妈妈让我给她赶苍蝇。说,叫妹妹多睡一会儿,苓比我小四个月,生在凄风苦雨的深秋。
  妈妈给外公搓火绳,外公在用柳条编篓子。
  虽说已是夏末,太阳下面还很燥热,暑气里散发着干草味,艾蒿味,旱烟味,狗皮褥子味。连草桥边上的牛粪味也传到这儿来了。瓜棚前大柳树下却很凉爽。细河水卷着沙子沙沙地响。瓜籽盆上总是盘旋着几只大麻蝇,嗡嗡地叫。我爱听这声音,它使人昏昏欲睡。而在悃倦的朦胧中,幻想就会飘忽飞来……
  “那个畜牲来了?”外公这样问妈。
  “来了,玉姐还是不让他见孩子。”母亲向睡觉的苓儿扬扬下巴,“这不,送到这来了……他就在庙里打转……也是,好不容易见面,见面就争,说死也要见苓,到底是骨血呀!”稍后,妈又说:“小苓长的可真像他。瘦高个子,戴顶凉帽,穿一件灰绸长衫,一表人才,难怪二姐丢不下他……”
  “没什么好结果!”外公放下手里的活,拿起烟斗,拾一个小干技挖烟锅。
  “听说他家老太爷已经同意让儿子收她做小。”妈又说,一面拾起蒿草继续搓那火绳,“可那刁媳妇不答应。只让她做丫头,不给苓儿继承权。人家娘家有势力,跟日本人有勾搭,在奉天还开有当铺。”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外公装了一袋烟,掏出火镰,从它的小皮夹里捏些火绒和一块小火石,用左手捏着,右手握着连在皮夹上的半月形的钢制的火镰,猛一击打,火星燃着了火绒,点起一袋烟。他吸了两口继续说。“我给大帅当差,见得多了,许多念书的跑出来当兵,都是为了家里的亲事……”过一会他话头一转,“不让孩子见他,做得对,孩子要跟爸爸怎么办?那才揪心呐!”
  “你现在知道心疼孩子了,”妈妈说,“当初怎么不管我们?说走就走。我和爷爷没吃没烧,小明子(我老舅)冬天睡凉炕,搂个狗崽儿……”母亲说不下去了。外公也不语。许久,他才悠悠地说:“日子太苦了,想发财。穷人当兵,不死,熬到官就能发财……现在你们不都在我身边吗。我不会再成家了。我造的孽太多了……说实在的,我现在就想和外孙在一起。”
  听到这儿,再看苓儿瘦瘦的小肩膀,我的心一酸,突然哭了起来。我爸爸在监狱,我还能见到他。小苓子没有爸爸,将来她的孩子就没有外公,他们到谁的瓜地里去玩呢!
  
  苓儿睡醒之后,我们便跑到路边的荒岗上去采灯芯草,让妈妈编毛毛狗。岗子上的花很多,有白色的山丹,黄色的金针,淡紫色五瓣的铜锤草,还有串红,矢车菊,它们有时成堆,有时零星地散布在艾蒿,车前子灌木楂子和杂草间。那各色的花瓣,藤丝和草叶一忽沾在苓的裙子上,一忽儿又飞到她的头发上,全是因为她疯跑的缘故。
  忽然,我看见了在路的南头站着两个人,正注视着我们,有点逆光,但也能辨出女的正是吴姨。
  “你妈来了。”我叫苓儿看。苓儿站下了,手搭在额上遮住阳光,望着我指的方向。看清是妈妈便捏着花草向她奔去。她那细长腿,跑起来像个小马驹。我也回到母亲身边。此时母亲已搓完火绳,正给外公缝褂子。他停下针,注目那边缓步走来的三人。
  苓儿牵着妈妈蹦蹦跳跳走在路边。那戴礼帽的高个子男人,提着长衫的开襟,跟在母女后面。
  在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母亲便站了起来。那人见了外公摘下帽子,双手握在膝前。他长着长方脸,眉目清秀。吴姨介绍说这是周先生的长兄——子灵。那人便谦恭地说:
  “舍弟子秀和子杰很敬重外公,多次谈起……”
  外公让妈妈移过凳子,同时感叹说:
  “子杰是个人才,可惜英年早逝。”外公是见过世面的,撇起文词来。
  我五岁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英年早逝”是怎么回事,但我记得很清楚,外公没有说“他死了”。而那个叫子灵的人也没有表现出悲伤,只说:也许那是他最好的归宿。
  之后,他们又谈了些庄稼和生意。周子灵在辽阳开了个商号,收购棉花和苘麻。这都是日本人监管的物资,军需品,利润相当丰厚。他能经营这一行,是借了他丈人的光。
  外公和这位少爷似乎没有多少应酬可谈,便去摘晚熟的西瓜款待客人。我母亲拉过苓儿的手夸孩子的身量和眉眼。这时那人从长衫里掏出一个洋娃娃。苓儿的眼睛亮起来,她母亲顺势说,快谢谢。那男人把娃娃递过来,又给了我一个小汽车,一面静静笑着。我向他弯了弯腰,苓儿怯怯地抱着娃娃。她妈便说:你领伯伯(当她说这两字儿的时候,略显迟疑)去岗上看蝴蝶吧。她走过去,一手搂着娃一手埋在那温暖的大手里。
  他们走了几步,她还不时地回头用眼睛溜着妈妈。妈妈鼓励地扬起下巴。她的胳膊便自然地悠当起来。
  “看那爷俩多相配呀”我母亲说着又拾起针线。
  的确,从背影看两人的身材骨架都极相似。苓儿快步扬起小腿,花裙子一摆一摆。那人微微向苓儿躬着身。似乎慢慢地问什么,丝绸长衫优雅地飘动着。
  吴姨的眼泪滚落下来,喃喃地对母亲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使女
  
  当初——吴姨继续说——爹听说妈让我去周家,就打她,烧火棍都打折了,结果还是他送去的,那年我才十三岁。……现在两人的坟都快平了,狐狸掏了个洞,蒿子长的倒挺旺……我有好些年没上坟了。今年清明带苓到那坐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哥死的早,没成家;爹也没有兄弟姐妹——他这一枝就算完了,和他一起栽到了泥塘里……
  
  我在坟前坐了一个时辰,苓在捉蚂蚱……哭都哭不出来。细想,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他们卖了亲生女儿,自己也没活两年,到头来就是这个样子,狐狸掏个洞……
  二妹妹,我有时想他们,有时也恨他们,看不起他们。活个啥劲,就跟那牲口一样,伸着脖子驮那点破烂,在泥里跋涉……真不如宝子他外公出去,拿起枪。看我爹给财主沤麻满腿起的红点子,脚上扎那么多血口子。踩上牛屎都不洗,倒头就睡,就跟那猪打泌一样。
  过年给他做件新棉袄,东家犒劳他们,呕了一袖子烂菜汤。一个大字不识,不知道‘子午卯酉’,也不会算个账,那酒席是那么好吃的吗?人家是管饭不管酒,他两顿下来,用了三个月工钱,憋了气,回家就打人;把妈折磨死了,自己也没活多久,栽到泡子里,是醉酒还是自杀?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爹死的那天,也是一个夏天,我回去了,邻居们把他埋了,用家里唯一的一个破柜,还钉上块门板怕底子撑不住。当时我还没觉得怎样。过了三天,夜里下大雨。我猛然想起爹的那个窝,那间破房子,想起那破窗子,灶上拔掉锅现出的那个黑洞。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我害怕,这才意识到,在这世上拉我的最后一根线,断了。
  我顶着雨跑了十几里路,跑到他的坟上,号啕痛哭。他在时,常找我要钱,不管他骂我也好,气我也好,我都能听到他的声,看到他披着破棉袄,拖着破兀拉的背影。现在什么都没了,烧了,连给他缝的那双穿了三年的套裤全烧了。那晚上雷雨交加,我哭的没劲了,这时一件雨衣披到了我的肩上——是子灵。他牵着马站在我的身后。
  回到周家,我病倒了,一连十来天,子灵请医抓药。他还对他爹妈说玉莲没家了,在我们这儿,要是我们不当心,有个好歹,乡绅们会有非议,有损家风。他妈也连连念佛。直到我能走动,他才回辽阳。自那以后,我便敬重他,有了这份情,这份孽债,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吴姨不讲了。
  
  就在子休到河村的第二年,他大妈把嫂子(玉)给他送来了。
  当吴家的丫头“玉儿”初到周家时,子秀(子休)才十二岁,一个聪明而乖癖的孩子,不愿和任何人接近。太太便安排比他大一岁的玉料理他的饮食起居,有时还陪他上学。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纯朴善良而又美丽的玉儿,用她的温柔的爱心,体贴和勤劳,改造了这个男孩。周家上下都说:二少爷懂事多了。子秀的生母何氏更是感激玉儿,经常偷偷地给她一些衣物;而对于那些不适合仆人穿戴的,玉也都谢绝;老爷窥察此事之后,越发器重她,让子秀对玉,姐弟相称。十几岁的子秀越发逞能,他有感于玉姐的纯洁美貌,便在玉字下面加了个“莲”字,家人不以为意,惟长兄颔首赞许:出污泥而不染。得到子灵的赏识,玉也暗自欣慰。
  
  玉是夏天到河村的,深秋时节,生了个小女孩。为了纪念哥哥子灵,这位私塾先生,便从《诗经》“邶风?简兮:山有榛,湿有苓”那里摘取一个“苓”字,为苦命的侄女命名。
  如果我们把《诗经》中那几句译成白话,那便是:
  
  高高的山上长着榛粟,
  低湿的谷底生着苦苓。
  你问我苦苦地在想谁?
  告诉你是西方的美人。
  
  河村正好在辽阳的西边。
  当弟弟把《诗经》的佳句写给兄长时,公子哥儿读罢家书也不禁泪洒长衫。
  
  吴姨的叙述告一段落。
  妈妈又关心的问,那子灵现在有何打算?
  吴姨说,他想在辽阳找个房子把我们娘俩接去,我想在那开个成衣铺。
  你做衣服还真行,看你给苓作的裙子和花边小袄多好看——妈妈认真地鼓励说。
  我能养活自己和苓,我想了许久,这很重要,很重要——吴姨静静地说——归根到底得靠自己。得学会看图算尺寸,这跟给苓和子灵做衣服不一样,它都在我心里……还得买一个缝纫机。可去辽阳他爹妈不同意,怕那头。也怕影响生意。又说子秀,没有人照顾不行,毕竟我俩是一块长大的,说起来那书呆子也离不开我。他成家就好了。可他一点也没那心思,是块木头。
  子灵答应隔两月来一次看我们。这样也好,我还图这儿的清静,主要的,苓可以跟他叔念书。当她说‘他叔’一词时脸有些红了。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29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七)兄弟情深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5) —


  兄弟
  
  
  “我承认在很多事情上分不清是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子灵痛苦地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子杰是对的,也许……你们俩该替我想想,我感到很累,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子休牵着马送哥哥,他们沿柳河走着。这正是七年前他来时的路。
  “毕竟三位老人都年事已高,”子灵继续道“而且娘的病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你,还好,离得不远,爹还能拿眼看着。可是子杰在哪里?”他沉默了。或许是疲倦了。
  “单是知道他还活着,捎信的人从不说他的行踪,可能是怕我们受累。你劝老人别为他担心。”子休把缰绳搭向马背,兄弟二人停停走走,任那牲口啃堤上的青草。
  “弟弟”子灵疲惫的声音里显得语重心长,“回家吧!选个钟情的女子完了婚,替哥哥,也替子杰在老人的膝前尽尽孝吧,别让祖辈留下的土地长满荒草……”
  兄弟二人一时无言,缓缓走着,良久,子休方道:
  “我不善经营,哥哥是知道的,与其让家产败在我的手下,不如选个忠实的管家。说到孝行,当然,我会经常回去的,两个月前我看望他们,爹听我说在河村还好,笑着说要到我这养老……婚姻的事,以后再说吧……自从子杰离家,我总有些预感,和上次嫂子来河村,我更有些不安,想哥哥你该退一退,避一避,毕竟眼下是乱世……”
  “退,我何尝没想过,可现在是骑虎难下,我若撒手,日本人立刻会制我于死地。这时候我虽然背着买办的恶名,但我做总比别人对乡民更有利。你不见大石桥的麻为什么不运营口反给我嘛。”
  “这就更危险,我担心的也正是那些和你竞争的恶人,他们能不算计你?”
  “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有的也只能靠你多有善举,老百姓喜欢你,你有影响,日本人为拢络人心,办同样的事,用你。”
  “你为日本人效力很难得到百姓的认可。”
  “是啊,好在我只做买卖。日本人也知道他要想让农民种棉麻就不能抢,你今年抢,他明年不种了。就像白面,他不让百姓吃,但可以卖,所以还有人种麦。日本人和军阀一样,他要想坐稳江山向外扩张,就得护农养商。当初奉系闹内讧,冯德麟为啥进奉天?奉天富,商人多……在乱世中偷生,就是这样,也许生意做大了,成为实业家,才能站住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福兮祸所伏……”
  “也许……苟活于乱世……弟弟,我也为你担心,日本人能容得下你教那‘子曰诗云’吗?再说,你教孩子们算术了吗?”
  “讲一点,‘九章’我会的也不多……”
  “那可是有用的东西,论教育,日本人就是比我们强,殖民文化不由你不接受。你看那鞍山昭和钢厂全是日本人,矿石都是我们的……”
  就这样,兄弟二人,带着出世与入世,逃避与顺从的不同观念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说服不了自己。在浓重的亲情中,在苦苦地牵挂与自责中,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子杰,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玉莲和苓儿……
  “莲姐在河村心里很郁闷,这终究不是一个长计,哥哥有什么打算?”
  “是的,我这次来也在和她商量,苓儿也到了读书的年龄,我想先把孩子安排在奉天的一个寄宿学校里,教会办的,那会学些现代的知识。可是玉不同意,她说这是辽阳你嫂子的用心,拆散她们母女。随后再抛开她……”
  “莲姐是个好强的人,她想做事,自己养自己,上次嫂子来要她去你家,我看那不妥。你为什么不带她去辽阳,另安一个家?”
  “是的,我何尝不愿她在身边朝夕相伴,只是你嫂子那人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到辽阳怕苓儿母女受到伤害。到那时我自然要保护她们,免不了陷进家庭的悲剧。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最后,一事无成。如我不能在生意和事业上立住脚,更谈不上养家教育孩子了……去辽阳?容我安排吧。”
  哥哥无言,子休无语,兄弟二人默默走着。左边的地里高粱已经吐穗,在风中摇摆,叶子磨擦着叶子,发出低微的喧响。右边的河水在两岸的垂柳中静静地流……二老病弱,兄弟失散,父女难认,亲情分离……望着流水,望着那些早凋的委身于逝水落叶,一阵莫名的感伤在子灵的心里陡然升起。
  “秋天了!”子灵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喟叹。
  “哦,可怜人的命运如衣领开合,总任那无常的摆布,而庇护人生命的却只有寸许的光阴……”子休吟着向子期的《思旧赋》。
  弟弟虽然比哥哥年轻许多,但他却能很快地越过忧伤而归于宁静。
  
  突然在不远处,子休见到苓儿和母亲在堤上玩耍,分明是在等子灵。子休便从马背上拾过缰绳递给哥哥,自己驻下足来。直望到子灵把苓儿举上马鞍。子休回身,朔河而行,不由得想起当年的情景。可是那逐水而来的桃花呢?呵,季节换了,当然换了的还有河村,多了许多识字的孩子,还有那变成了大姑娘的杏。“我爱她吗?”他自问。“是的。”他自答。那么,还有什么呢……
  这时,传来苓儿的笑声,哥哥又把她们母女送了回来。随后他一跃上马,挥鞭而去。
  
  又过了一天,吴姨悄悄对妈妈说,她想托我爷爷把钱借出去,手里有三十块大洋。妈答应了她。后来爷爷办成此事,把钱放给了福盛兴,把字据捎了过来。
  后来吴姨又带信给妈,说要买个缝纫机。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30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八) 小舅捉蟹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4) —


  捉蟹
  
  秋风凉了,一家人的棉衣,妈妈都做好了,单等叔套车来接。我在外婆家度过的快乐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我要和生财、苓儿、栓柱还有大青告别了。大青是条狗,也是我的好朋友。当然还得到柳河边走走,穿上整洁衣衫,和那些还在光着脊背帮大人牵牛撒网的伙伴们挥挥手。二牛、小三还有狗剩,再见了!妈妈说,别忘了你是集镇上来的孩子,要有礼节。
  可是,外公舍不得我,外公说急什么,吃了螃蟹再走,高粱红了,蟹子正肥。于是他便让小舅、栓柱带我去捉蟹。我听了又高兴起来。
  栓柱挑着马灯在前边,小舅拉着我,提个带盖的铁桶,跟在后面。我们沿着细河往上游走,月亮照着两岸的沙滩,雪一样白;草丛灌木林变得黑苍苍的。池塘里稀稀落落的蛙声;村子里传来狗叫;偶尔,一只兔子窜出来,飞奔而走,大青狗追过去,兔子没入灌木丛,大青便悻悻跑回来,在我的脚边嗅来嗅去。栓柱越走越快,小舅的桶也悠荡起来。我有点跌跌撞撞,兴奋极了:
  ——我们去捉螃蟹。
  
  月亮地里,提着灯,这样悄悄地快步走。小河水闪闪发光,沙沙地响,真比捉到螃蟹还令人激动。
  这样的月夜,没灯也能看清路,为啥还要灯?这你就不懂了——为了吸引螃蟹。我快六岁了,我明白。
  小舅比我大十岁,体格像外公一样,宽肩膀,有力气;性格也像外公,闷得很。有一点儿招人烦,动不动就要背我。我说过,我快六岁了。
  就这样,螃蟹还没看到,我已经走冒汗了,都怪妈还给我穿了棉背心。
  捉螃蟹那地方我也去过,小河拐了个蔓弯。河面有点宽,水流也缓,长了许多水草,鱼虫就多了。蟹可啥都吃。
  小舅把裤子挽到腿根;栓柱光了屁股,披一件褂子。他们在河边上慢慢趟着走。我的任务是用一根木棍挑着灯,举到河面上,按舅舅的手势移动。大青兴奋地随着灯影扑来扑去。
  舅捉螃蟹最有经验,那也是腿上和手上的伤换来的。
  舅跟我说过,凭脚下沙子的流动,你便能判断是否踩上了蟹。靠河边,石头缝里,或者沙土松软的地方,你可以伸手去摸,尽量捏住螃蟹的盖子,从两边卡住,它便夹不到你。蟹的洞不深,陷不进去。捉螃蟹可要有耐心,最好是把灯放在水面的石头上,你在岸上抽袋烟,然后下去捉……可惜,舅舅讲的这些我都没有实践。他说我太小,不让我下水。
  灯在水面上泛出黄色的光晕,随着流水波动。随水波动的还有两个弯腰的影子,拖得很长,黑黝黝的,在月光下,在发白的水面上摇动,有点吓人。
  忽然,栓柱叫了一声,摔到河里——螃蟹夹了脚,他好歹捉住了,扔到岸上,我一脚踩住,大青扑过去,叼着它的夹子,丢到桶里,还挺大呢,我连忙用另一只手扣上盖子。我又将灯挑向舅舅。他也捉了两个,扔到桶里。我看他的手出了血道子。他俩又弓下腰,在河边趟着走,偶尔还悄声交换意见。这时栓柱又直起腰一扬手,叫了一声:“接着!”,但我什么也没见。
  “笨蛋,仔细找!”
  我便高挑了灯,弯下腰,细看,才发现一只蟹腿,我喊出来。
  舅舅笑着说:
  “蟹子就会这一手,跑了,给你一条腿。”
  栓柱大骂了一句,我咯咯地笑。
  一会儿,我们又悄声了……
  
  
  苦人
  
  夜很静。“叽叽,叽叽”——草里虫叫;“嗄啦——溜儿,嗄啦——溜儿”是细河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在哪一段,细河都是这样响。不过,白天除了我和外公,没人细听罢了。
  突然,远处传来两响枪声。
  小舅和栓柱立起来,愣住了。
  “嘎——嘎——”夜空里出现两只孤雁,不高,斜着向南飞去,大青也跟着叫起来,我打了一个寒颤。
  “谁打雁?”栓柱问。
  马蹄声从东边由远而近,疾速涉水的声音,向西渐远了……
  “谁会骑马打雁?方向也不对,怪事!”立了一会儿小舅又弯下腰去。
  河边也恢复了平静。两人又捉一些螃蟹,它们抓着桶边唰唰响。
  水面起风了,岸上的草也有些摇动。上弦的月斜向西边的林子,几只老鸹也飞起来。舅舅说:“够了”,他怕我冻着。栓柱也跳上岸,索索抖,急忙拧干小褂上的水,穿上裤子。大青围着他,不停地用嘴拱着,慰问自己的的主人。
  舅舅在岸边的岗子上拾了些干枝和枯草,从灯里引着,生起火来。他让柱子脱下褂子,在火上烤,把外衣给他披上,又把我搂在怀里。两人又唠起集上的行情来。
  “集上的人嘴刁呀,饭馆要活鱼,爹老早就得起来送货。我不能去,我得在家干活。”
  “庄农杂字上的字都会写吗?”小舅一面烤衣服一面问栓柱。
  “不全会,照本念还行。”
  “你得帮五叔记账。五叔想作生意,得有帮手。”
  “作什么生意!我才不愿意在集上蹲着呢,叫警察踢来踢去。”
  “那你爱干啥?”
  “当兵。”
  “那有啥好的?像他姥爷,把我和姐扔下了,自己倒痛快……”
  “你恨伯伯吗?”
  半天,舅说了一句:
  “我谁也不恨,活着就是熬命……”小舅不说了,或者他说不出什么。
  
  河村人管小舅叫“苦人”,一是说他命苦,二是说他能吃苦。当然这两者是有因果关系的。命苦如不能吃苦,如何能活下来。外公出走,外婆改嫁后,母亲带他和爷爷一起生活。外婆有时也来送些吃烧。他的爷爷死后,姐姐出嫁了,外婆把他带到金家。但他不惯于这个新家,爱到外面流浪。有时一个人睡到外公扔下的两间房的凉炕上。或是像野生动物在外面打食。他能大半天泅在水里。河村有几个渔夫,但谁也赶不上他,能在河里空手捉一条黑鱼。
  他能爬在水草滩里,蚂蟥叮他也不动,为了找一个野鸭蛋,生吃。有一次,这是他五叔(渔夫姥爷)亲眼见的,他和一条水蛇争一只鸭蛋。蛇已经把蛋吞进肚里,他踩着蛇头,用指甲划破了蛇皮,扒下来,把蛇和蛋一起生吃了。说来这有点像野外生存训练。这流浪儿那年才七岁。
  有一次他一天一夜不着家,深秋,霜天,急坏了外婆和善人(金外公)到处找他,连泡子都搅了。后来发现,他和他的狗挤在一起,睡在苞米秸垛里。旁边还有他啃下的带着残粒的瞎穗。
  这一次外婆打了小舅,她大哭了一场。她疼他,恨他,心疼,是没想到自己改嫁给孩了幼小的心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可是又恨他像那死鬼的爹,不通人情事故,不知道体恤人:我一个妇道人家,出一门进一门那么容易?有什么办法?难道能像你那死鬼爹茹毛饮血吗!你这样像叫花子一样四处流浪,出我的丑……
  可怜的小舅,外婆打他,不吭声,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亲妈痛哭着数落自己的不幸时,这个木纳的的孩子也不由得挤出了两滴眼泪。从此长大了。
  特别是小姨,他的同母妹妹到三、四岁,依恋他,他突然感受到了责任。性格变了,不那么孤僻,他爱和她玩,带她到树林里去采蘑菇。
  小舅是个闷人,不善与人交流。谁也不知他心里想啥。但他爱小孩,特别是我,他的亲外甥。是他患难与共的亲姐的宝贝儿子。他教我手艺。手把手,笑着看我,从不说我。
  在村里,他是很多人的帮手,扶犁、点种、割草、收豆,别人让他干啥就干啥。十五岁已经会很多农活了。
  
  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河里映一片红光。
  螃蟹捉了大半桶;舅用布罩在盖上又用绳子扎起来,栓柱把衣服烤个半干便熄了火,吹灭了灯,舅让栓柱把桶和灯都提上。之后,他便用外衣蒙在我头上,把我背了起来。
  我任他摆布,睡意朦胧中,感到秋夜的清凉,听到虫叫,大青狗轻快的脚步,还有细河沙沙的响……半路外公提灯来接我们了。
  
  第二天头晌,金外公回来吃饭,对我们说:
  “一大早警察就到庙上来搜,说是有反满分子,夜里骑马从辽阳跑过来……”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31楼) 发表于: 2013-01-14
《河村轶事》(十九) 瓜田隐者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3) —
   影子
  
  “姐,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天妈在外公家,正给我换衣服,杏姨进来了,腋下夹个手绢包。
  “你看,”妈用下巴指了指炕柜,那上面堆了两大包棉衣。“本来说前两天就走的,外公不让,又去捉蟹子。刚换的小褂子吃的尽是蟹黄。正好他叔也忙。茨坨活多,拖下来了。”
  “不走好,多住几天,姨还没亲够呢!来看看合适不?”杏说着抖开小包,是个兜肚,红色的,上面绣条鲤鱼。妈乐了,让我试。
  “正合适。这鱼可是河村的。”妈笑说。
  “明个儿咱宝子骑姥家鲤鱼,跳龙门。”杏姨说着把我搂过去。
  “我要叫明子(小舅)送信,说啥也得走了。五叔这几天咋没去赶集?他自从有了这舢板子,下河的时间长多了。”
  “嗯,不过这几天他老不着家,你说怪不?”说着杏姨放下了我,坐到妈跟前去。小声:
  “他带饭总是带两罐,平时一罐都吃不了。晚上还不回来,说是住在窝棚里,离泡子近。就是庙上树林那个窝棚。”她睁大杏眼盯着妈,妈也把针线停了看她。两人若有所思。
  “昨晚,天都麻黑了,他还没回。我便去送饭,天下小雨,快到窝棚,爹一听动静出来了,接过饭,把蓑衣给我披上,就让我回来了。我纳闷,为啥不让我进去。”杏停了一下,我凑到跟前,她把我推开。诡秘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我想,就是找个老伴儿,也该请到家来。”
  “五叔伤了?”妈问。
  “没呀。”
  “这就怪了。前天,捉蟹第二天,”妈说,“他让明子去茨坨找宝子爷爷,求他去牛中医那讨外伤药。”
  “是了,昨个儿早上,爹回来带两罐饭走了。过一会,我估摸,爹出船了,我便去窝棚那。老远,我悄悄地走,一点声没有。忽然,我看见一个人影,从窝棚里闪出来。他没见到我。吓得我连忙躲到树后。心跳得厉害。这时,我听爹喊我,问我来干啥。我走出来,从他喊话那边看他在离窝棚不远的泡子边上,撑着船。我便也喊,问他啥时候送饭。他让我回去,说下晌回家。”杏停下了,拿眼盯妈:
  “爹在放哨。回家路上,我越想越觉得蹊跷。那人的背影,有点眼熟。”
  妈直着看她。她又悄声:
  “安东,那年爹请来的,高丽青年。受伤了,膀上缠着,像是爹的白衫子。看样子,是日本人追他。”
  “我们捉螃蟹那晚上听到枪声。”我大声抢着说。
  妈一下把我拉过去:
  “宝,别乱说,这都是瞎猜的,你没听栓柱说林子里闹鬼吗。千万别说,要蹲大牢的,像你爸。听了没有?”
  我知道事情严重,便不吱声了。
  “也别对玉姐说,她家有汉奸。”杏瞥了一眼妈。
  妈点头,复又说:
  “你说子休他大哥?他没那坏,再说,他弟,子杰那事还是五叔帮着办的,人能没良心。不过,这倒是真的,对谁也别提,也别对五叔说你知道。这可是身家性命的事。”妈又拿眼瞪我。我便懒洋洋装作懂事的样子。
  
  本来那天我们要回茨坨了,突然,渔夫五姥爷给抓走了。东村的人看他船上有个人。长滩警察追问。子休见了渔夫后,连夜找子灵。子灵去警察所作证说是他在船上,看芦苇,想办造纸厂。渔夫便给放回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听了这些事,我心里受了惊,觉得自己长大了。
  
 
  白马
  
  一个初秋的下午,这是我走前最后一天,到瓜田玩。太阳已经西斜,快要沉入高粱地了。瓜田早已罢园,斑驳的残叶上还浮漾着日光,可是野李子和酸枣树的灌木丛却暗淡下来。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匹白马在河边饮水。
  外公手里握着他的榆木烟斗,坐在窝棚前,静静地瞧着。奇怪,那白马没带笼头。
  白马缓缓地用唇搅动水面,他的长长的鬃毛披拂下来,随着它的头轻轻摇动。时而浸在河里,在水流中画出弧形涟漪,时而又被岸边的风吹起,纷纷扬扬,婀娜飘逸。
  须臾,太阳斜射河面,洒下斑斑的金鳞。浸入阳光的高粱穗,更神奇地泛一圈圈红光,随风摆动,参差明灭。再看那白马,竟染成了玫瑰色。它那修长的身躯,摆动的颈项,弧形的脊背在亮青色的天空下,现出优美的曲线,那缓缓飘动的鬃毛像一缕火焰,在动荡的流水里现出灿烂的倒影……
  这景象在落日的河边,显得神奇、苍凉而又荒远。
  
  突然,白马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外公拿烟斗的手抖了一下,好像被火星灼着。他的腰也下意识的挺了起来。但那烟斗里只一缕轻烟,细细的,袅袅升起。他的眼直盯着白马。白马正当壮年,它的一声啸叫在河村和树林上空荡起悠悠回音。而它也彷佛受惊一样,一摆头,绝尘而去。荒野里响起一阵有节奏的蹄声……它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暮色中。
  这梦幻的一幕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但我至今不解,那白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使外公那样震惊!
  
  也许他想起了那悲壮的一幕:一次暗夜里,他在北征的战斗中负伤,他不愿他的坐骑与他同没于荒野而割开了它的肚带。它在他的身边逡巡良久,后在密集的枪声中突然扬蹄奔去,战马引开了火力,外公幸得脱身。许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那无言的战友流落何方,今日看到白马,莫非还有抗日的游勇在这一带出没?莫非那夜的枪声令骑士落马?
  外公凝神思索。也许那令人震惊的嘶鸣会久久响在他的耳际……
  
  是的,外公是个骑兵。在那动乱岁月,他十年的军旅生涯应该有许多传奇故事。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应有个原委。他的血都流在哪里?何年、何月?哪一次战斗?
  他可曾有过面对面的肉博?胸对胸、眼睛对着眼睛的肉搏?他看到自己的和敌人的血流在草丛中,有无震惊?在伤痛中,在危难时,想到家国和亲人,他有什么感悟、思念和懊悔?
  在北大荒的林莽中,在瓜田的宁静的月夜,那许多只属于他一个人,只属于他独自的情感和思维的时空里,究竟什么东西啃啮他的心?又是什么东西抚慰他的伤痕呢?
  
  那时我太小,无法与他沟通。后来又远隔千里,各在一方。外公六十多岁的经历是一卷厚厚的未曾开启的书,永远封存了,封存在他的墓穴中。至今,我熟悉他的也只有他身上特有的烟草,野艾和狗皮褥子的气味,还有那双慈爱的粗糙的大手。
  外公为什么回来种瓜?这也是一个谜。
  年青时,他常年给地主扛活,春种秋收,什么农活都会;他还学过两年木匠,帮人造犁耙,盖房子;他当兵逃亡在外,混了多年,见多识广,熟悉各地方各阶层的人情世故,他可以做生意;可他偏偏回到河边来种瓜。
  当年,他的父亲,孤身一人,在他离去时,在河边种瓜,帮他抚养儿女;后来,他回来了,也是孤身一人,又帮我的两个死去了妻子的舅舅,抚养两个女儿:我的小表妹。三十年的岁月,一个多么相似的循环——在垂柳飘拂的细沙河边,一个古朴而酸辛的轮回。
  谁知道呢!在经历了半生的挣扎与苦斗之后,也许他就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爱,对人性和自然的回归……
  想到这,我除了静听那在我身上还奔流着的他的生命之外,还需要问什么呢?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离线阿兮

只看该作者 置顶 (来自33楼) 发表于: 2013-01-16
《河村轶事》(二十) 柳河悲歌
— (阿兮) 执行 帖内置顶 操作 (2013-01-20 12:42) —
宋振邦散文体小说《河村轶事》20

  先辈苦难已被岁月风雨蚀成茶色。

散文体小说《河村轶事》
  若干年前,河村柳阴堤上来了一个书生周子休。他牵一头毛驴,驮一箱诗书,伙同买鸟放生的善人金翁办学馆。这个笃信老庄的青年想于乱世中在古朴河村寻他的桃源梦。村姑杏爱上了他。杏和金翁都属刘氏家族。刘外公出走参加东北军后,其妻(外婆)嫁给金。子休兄子灵借汉奸岳父势力给日本人当买办。他与家中使女玉产生恋情,生一女,娘俩来河村侍候子休。玉也是刘家亲戚。子休弟子杰,爱国青年,在隐士抗日游勇刘外公指引下,走上抗日道路。就故事而言,本书叙述了周氏三兄弟与刘氏家族的情义纠葛。但这不是主要的,笔者的主旨在于:通过对古朴河村、桃源迷梦、纯真爱情和抗日情怀的散文抒发,展示动乱岁月中纯朴乡民的人性美。本书以相当的篇幅用第一人称写儿时趣事,古朴、童真正是怀旧情感的基调。

  

   危情

  

  我七岁那年,秋天,河村的私塾被解散了。不仅孩子们不能念书,连和尚和金外公的差事也无着落。金外公一股火,病重了。本来他年岁大,身体又不好,怎经得起这个打击。他苦心经营起来的私塾和围绕它所创造的桃源境界,一下子被奴化教育摧毁了。那年月家境贫苦,医学也不发达。无法分析他的确切病症。爸爸先去探望过他,协助外婆作了些后事的准备,便回来了。爸爸是头年冬天,提前半年出狱回家的。没过几天,小舅来了,说是金外公已经病危,外婆要妈妈过去,爸爸便让舅牵我家毛驴套上花轱辘车,拉我和妈去外婆家,同时还从牛医生那抓了些药,还带了一点粮油为办丧事招待亲友,还捎上了从奉天给吴姨买的缝纫机,且让妈把剩下的钱也给吴姨带上了,这些钱和买机器的钱都是两年前吴姨托爷爷贷给福盛兴的。

  刚到河村,乌云便从西天压了过来,路上还有点闷热,此刻却刮起凉风,已过中秋,却现出盛夏雷雨来临的样子,田野上冷风强劲,高粱叶子哗哗响,河堤上的柳条疯狂摇摆起来,令我陡然想起五岁那年夏天的暴风雨……

  一进外婆家的院,雨落下来。和尚舅舅、渔夫姥爷和外公一伙匆匆迎出来,渔夫抱起了我,外公低声和妈妈说话;康舅和生财忙搬东西;小舅卸了套,把驴牵进了牲口棚;一行人走到堂屋,他们便进了东屋生财家,我和妈妈拐进西面外婆的房间。一进屋,只见金外公半躺在炕上,头被垫起来;外婆盘膝坐在他身边。这时俯首对他说,宝子来了!他睁开眼,吃力地笑了笑。外婆示意我上炕,拉我手放到金外公的掌下,我感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这时母亲也抹上炕,金外公的嘴唇动着微弱的碎语却被窗外的风雨声淹没了,但外婆是理解的,她让妈妈把躲在东屋缩作一团的小姨牵来,她已哭成泪人。她们一齐爬到垂危的老人身边,他无限怜惜地望着惟一的爱女;妈妈大声宽慰他说,母女三人定会相依为命的……这时老人又向东屋示意,外婆便让妈请外公进来。

  外公静静坐在他身边,抚着他的被子说:

  “你是我们刘家的恩人,你送明子爷爷入了土,还拉扯了他长大,现在该我报答你了……”外公的声音低而沉缓,金外公微微点了点头,外婆流下泪来……

  金外公又示意外婆打开炕柜;外婆便取出一个木匣,这时外面雷声大作,她抽开盖子,拿出一个账本和一页文书交给外公。外面忽然传来大青狗的叫声,栓柱高喊:爸爸快跑!接着便是滂沱大雨,杂乱的脚步践踏泥水的声音,急促的命令:堵住后窗!外公把帐薄文件塞入怀内,把匣子推向柜底;一瞬间,警察闯了进来,高声喊着金外公的名字,宣称他参与策划假尸案予以逮捕,可是就在这时,金外公已安详入睡了……妈妈端来一盆温水,外婆缓缓地为长眠的金外公净面,两个警察望着外婆悲痛麻木的表情也不知该做什么,端枪呆立在那里,外公吼道:

  “你们还想干啥?死人也要受审吗?”

  两个小子又你望我我望你站了一会儿,一个探头看了看,另一个走过去耳语几句,那听话的便拿眼睃了一下外公,顺下枪,溜了出去。他们都是长滩的警察,对外公的经历有所耳闻……

  外公带我和小姨一出房门,只见渔夫老爷被捆着手正和他们争论,他见了外公便叫哥照看孩子,说着踉踉跄跄被带到雨中,外公抱着我让小姨到东屋炕上坐下,嘱咐生财妈看着我俩,又掏出账本塞进我的怀里,便追着警察跑了出去;小姨一直紧搂着我索索发抖……

  这时候一伙警察又闯了进来,血涌到我的头上,我定是怕他们像对渔夫那样把妈妈捆走,便把账本往炕上一摔,嚎叫着冲到西屋,抱住妈妈……三个警察中的一个像是小官,用他的洋刀鞘拨弄着穿好了寿衣的金外公;外婆霍地跳下炕,暴怒中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警察向后退了两步;妈妈也推开我走上前去……后面的警察拉了一下长官说:死了!他们便侧身退了出去。又在雨中喊道:庙院搜到周子休没有?便向角门冲去……

  一会儿,外公带着小舅、康舅、金外公的一个族中的侄儿还有两个邻居匆匆走进来,他们抬着学馆的两扇门板、条凳,提进一个大瓦盆,在外屋架起灵床,外婆又从柜里取出孝衫给小舅小姨穿上,妈妈我和康舅只系了根孝带子。他们把金外公的遗体移到铺好的灵床上,点上了一盏油灯。这时警察撤走了,外面的雨也小了许多,但天色更加阴暗了……瓦盆里烧着纸,我磕了三个头便倚到了外婆的怀里,小姨小舅和妈妈还有金外公那个远房侄儿跪在灵前,屋里一片哭声……邻居亲友陆陆续续来了些,他们拜别了死者便来宽慰外婆和母亲节哀,聊起警察抓人的事。他们说吴姨娘俩也被赶了出来,警察大骂,庙里还养个女的……妈一听说马上让我披上蓑衣和康舅一起到西院去,把她们领到小舅家。

  我和康舅一过角门便见泥水中零乱地堆着炊具和箱物,门钉上了木板,吴姨抱着苓儿躲在庙廊下,头发和衣服全被雨水湿透,当时吴姨正怀着身孕,过度的惊吓在她的脸上现出痴呆的表情……我和康舅先把吴姨家具搬到庙里,又告诉吴姨,妈让她搬到小舅那去,吴姨默默点了点头,分不清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和尚舅舅拴上庙门,又取出一个蓑衣递给吴姨,又把身上的蓑衣披在苓儿身上背起了她,吴姨问康舅金外公是否受到惊吓,康舅告诉她老头走了,吴姨一下子跌坐在庙台上……

  我从小舅家回来的时候,雨歇了,陆续又来了些吊唁的人,东西屋坐满了人,他们吸着烟,谈论死者的功德慨叹人世的无常,又讲起刚才抓人的事。吊丧者谈闲话,在我的家乡是一种民俗,表面上看,是因为这些人不是至亲至友,自然不会流露过度的哀伤,而事实上,这些关于生与死的家常话有意无意缓解了亲人的悲痛……

  亲友和村人渐渐退去,妈妈和小姨被扶进了屋,只有小舅还跪在灵前。

  “去给你妈你姐她们做点饭去,——外公对小舅说——宝子饿坏了,还有苓儿娘俩,把炕烧暖了,做点热粥。”小舅应了一声,披上蓑衣,妈妈也说去看看杏和吴姨,他们便一起走了……

  

  哀思

  

  哭声息了,瓦盆里的火也熄了……浸在麻油里的棉芯发出幽幽的光,那微弱的晃晃悠悠的火苗照着新衣下金外公的躯壳和蒙在脸上的白纸。

  荒坡和村道上的积水流入柳河哗哗的响,惊恐的河村罩在夜幕中,灵堂里只有外公坐在锅台边的小凳上吸着烟……外公想起两年前死者在瓜棚前的一次谈心。

  金外公:

  ——老三你刚回来那年,我还真有点儿慌。――老三是我外公的排行,金外公比外公年长,便这样称呼他。

  那天金外公去接我吃饭,我玩累了,在狗皮褥子上睡着了,两位老人不忍心将我唤醒,便聊了起来……此刻,在昏昏的油灯下,在灶台边阵阵的蟋蟀声中,在肃穆的长眠者的面前,那次的对话在外公的心中又化成了自问自答,关于生死恩怨,爱恋情仇,活着的意义……

  金外公:

  ——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可我还是有点慌,我怕闹出事来,伤了孩子……你看到了,我和她有了小琴,为了孩子我不会让步,你可以除掉我,可我不会让步。

  外公:

  ——你想哪去了,石匠,我恨过你,可我不是莽汉,我要拼命,拼在战场上,为抗日牺牲,人家给我立英雄碑;为了一个女人,血流在家乡的壕沟里,让儿孙难过,算个啥?何况你不是夺了她而是救了她。

  金外公:

  ——不能这么说,老三,虽然人家说我是善人,可我娶她不是做善事,我喜欢她,她比我小十岁,那么能干,现在我更离不开她了。

  外公:

  ——不错,我是抱着团圆梦回来的,我负了伤,落荒而走,冒险跑回了家,为的啥,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我恨你恨她更恨自己,要说身上的伤是敌人打的,心里的伤可是自己打的……你我的路都要走到尽头了,可是我们留下了后代,你看,现在治我伤的人来了,(说着外公抱起了我,我记得我醒时,看到两位外公的笑容)他们可不会继承我们的苦和伤……

  ——安息吧,石匠!——外公捻起一小叠纸钱,点燃了油灯的火,化在盆里……

  

  遵照金外公的遗嘱,遗体第二天就安葬了,东西村很多人为他送行,长长的行列走过他建造的石桥,走过他栽种的树林,金家的茔地紧挨着庙上的山岗,在它的西边。金外公的父亲宽容的接纳了这个散尽家财的儿子,让他睡在自己的脚下。那是一个雨后的秋日,晴丽的早晨,百鸟都来歌唱,想必她们都是金外公放生的后代!

  送葬的人们都回去了,只外婆一个人坐在坟头久久地哭泣,母亲带着小姨和我远远望着她,望着那被两个男人丢开的女人……

  

  过了两天外公把东村的行政官——刘氏族中的一个侄儿,还有西村的几位长者及和尚舅舅请到了庙上,把金外公留下的账本当众宣读了,那是一本流水账,记着会、庙和学馆历年的收支,笔笔有踪。行政官说,除了明细大概都知道的,金翁每年都有报告。外公还把那文书也交了出去,它是财主捐给庙的地契,在那土岗上学馆种上了树。参加会议的西村一个老头,他是东村吕寡妇娘家的堂叔,他感叹说,石匠是个善人,更是一个廉洁的人,他办事我们都放心,就说长滩那警察找何三麻烦,老金头出了不少力,他走了,谁跟那帮坏蛋周旋……

  晚上,妈问外公,既然那账目东村都知道,他金姥爷为啥还交给你呢?外公思量了一会说:

  “这一,他还是想和西村的乡里们有个交待;再说他也是要告诉我,他没给你妈留下什么家底,你看他那悲伤的眼光;最后,他知道如果日本人来找麻烦我会把帐目和盘托出。保护你妈。”

  “可真是,他们没多少积蓄,娘俩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妈是个好强的人,前些天你哥稍来信,说料理完后事到他那住些日子,她都说不去。”

  

  三天后妈妈带小姨和我去给金外公上坟,在不远的地方我们站住了,见一个女人抱个孩子在那烧纸,是东村吕姨,我们静静地望着,见她把纸灰分成了两堆,口里还念着什么……

  回到坨村,才知道,瞎子死了,日本人说他妖言惑众,煽动庄家人逃国兵,还让他供出后台,当他感到日本人想通过他迫害恩人了因和尚时,一根麻绳结束了人生的苦难。

  他死了,没有给可怜的妻儿留下任何遗产,没有,一点都没有,除了那哀叹命运的埙。

  让她们,他的无肋的妻儿,和他一样在这苦难的大地上匍匐觅食吧……

  吕姨在这烧纸,相信恩人金外公,会把一撮钱和她的思念转给葬身他乡的孩子他爹!

  

  为了给外婆做伴,母亲带我在河村多住了些时日,庙上的门紧闭着,当年的小朋友们再不念书,年长了两岁去做更重的农活。生财给财主放牛,五姥爷被绑走了,栓柱开始独自打鱼,没人找我玩。那一年的深秋雨水多,整日价偎在屋里看外婆编篓子妈妈做棉衣,听窗外风雨凄迷的秋声,我似乎长大了许多……

最大的爱好:读书,写字。QQ:5059751 微信:axi0306
快速回复
限80 字节
发帖请遵守“191农资人”电子公告服务规则:https://www.191.cn/read.php?tid=72784
 
上一个 下一个